第60回
秦桧定计削兵权
却说岳飞轻骑至临安朝见高宗,奏道:"金人举国南来,巢穴必虚,若以吾军长驱京洛以捣之,彼必奔命,可坐而毙。"帝不从。秦桧尤恶之,背地奏高宗,以为:"陛下既诏各路班师,不久太上皇梓宫及韦太后消息至矣。今濠州虽失,乃小忿耳。请陛下以大孝自体,勿听臣下之言也。"高宗因见金人屡失盟好,迟疑未决。岳飞既退私第,身沾宿疾苦寒,咳嗽不已。
然其志图报效,又恐高宗急于退敌,次日又具奏曰:"臣如领兵捣其虚国,势必得利。陛下若以敌方在迩,未暇远图,欲乞亲至蕲、黄以议攻敌,庶几为后计也。"帝见岳飞意切,乃下诏着飞会乐蕲、黄。飞承命,即日辞帝回鄂州,收拾人马,望蕲、黄进发。时值春尽三月间,天气暄暖,人马精神,所过秋毫无犯,陇道中耕夫皆荷锄而观。岳侯遣人探濠州消息,哨马回报,濠州日前被金人陷了,今退去二朝矣。岳飞得谍报,即以人马进濠州,安抚军民,修理府库,令军士筑壕垣,委官镇守,具表遣人递奏行在。遂还兵屯舒州,以候朝廷之命。
高宗得岳飞条陈濠州表疏,差内臣赍于尚书府发落。内臣领诏,迳至秦桧府中呈报。秦桧见了奏疏,着人请过给事中范同,到府有事商议。差人去不多时,范同随入府,参见秦桧毕,桧引入后堂,与之分宾主而坐。同曰:"小官何得有坐?"桧曰:"有事与执事计议,但坐无妨。"同始敢坐于堂侧。桧曰:"吾意力主和议,岳飞诸人往往奏上,欲图恢复。近日府中接到疏章叠积,诚恐诸将难制,今欲尽收其兵权,足下有何良策?"范同曰:" 此易事矣。且朝廷封爵出由丞相,何不奏上,请除韩世忠、张俊、岳飞枢府之职,则兵柄自解。"桧大喜曰:"公言深合我意。"因设酒礼待同。饮至半酣,桧问及朝中某人可进,某人可退,同一一为之开导。桧见同阿己,甚悦。酒罢,范同辞桧退去。
次日,秦桧密奏:"张俊战石皋之捷,遂复庐州。韩世忠镇守江淮,金人不敢南下。岳飞兵驻朱仙镇,兀朮徙家远遁。
是三将者,伟绩昭著,望陛下降诏,召赴行在,论功升赏,庶使朝廷诸人知所勉励。"高宗大悦,遂允其请,即日颁诏,遣内臣齐于各镇去讫。
且说一路使臣齐诏到建康召张俊。张俊正在府中议事,听得朝廷有使命来,即降阶迎候。使臣迳至堂中,宣读圣旨。诏
曰:
朕承中业,遭家不造,天步艰难,人心骚动。氐羌蠹侵于西土,猃狁蜂扰于中原,生灵荼毒,朕实悯焉。所赖文武同心,将士戮力,内平祸乱,外靖边庭。兹者,宣抚使张俊,狥国无家,护兵有法。智谋深博,可以运筹帷幄之中;声名隐隆,可以折冲庙堂之上。朕心所属,与论攸归,卿宜疾赴行在,论功授封。呜呼,尽忠匡国,惟臣子之至诚;崇德报功,乃朝廷之通典。钦予时命,想宜体悉。
张俊接诏,谢恩已毕,即分付军中,戎务委能将总理,自随使臣迳赴行在。次日朝见高宗,高宗大悦,谓曰:"卿为国勤劳,多闻捷报,朕尝欲一见,因卿总戎在外,未可遽离。今召赴行在,实以卿克理内政也。"俊顿首称谢。俊既退出居府,第二日韩世忠、杨沂中、王德等,皆随诏来到,独岳飞未至。
秦桧问于参知政事王次翁,次翁曰:"岳飞一军最为关要。明日再奏,仍遣使促之。待众人聚于京师,权柄不一,自生猜忌,此正镇诸侯法也,丞相慎勿失此。"秦桧然之。遇早朝,桧复奏:"岳飞兵屯舒州未至,陛下再差内臣召入,则可以拟封爵。"高宗允奏,复遣司农李若虚同内官黄顺,齐诏催促岳飞速赴朝廷。李若虚、黄顺领诏,迳往舒州见岳侯,宣读上意。
岳飞俯伏听命。诏曰:提七萃之旅,入则拱卫于岩除;建六纛之威,出则抚临于边塞。克备爪牙之寄,聿资心膂之臣。诞敷显命,播告治朝。乃者诸路招讨使岳飞伟量沈雄,英资果毅,早膺勇爵,备历戎行。怀干城御侮之材,著斩将夺旗之绩。屡得捷闻,甚契朕意。今将颁诏于诸镇,即日咸聚于京师。
欲拟封赏,惟卿未至,故兹诏示,指不多及。
岳飞拜受诏书,请使臣李若虚、黄顺入后堂坐定,问曰:"有劳使臣远来,近日颁诏诸镇,出于上意,或由廷臣主之?"若虚曰:"不瞒君侯说,吾二人实上命所遣,其拟封赏级,皆从秦丞相之请也。"飞曰:"二使臣先回,岳某随后便至。"黄顺曰:"圣旨候君侯与诸镇会朝,若复后期,则吾二人亦有罪也。望君侯一同付朝。"岳飞只得以军事付岳云掌理,自与使臣迳赴行在。至京师几越七日,遂同韩世忠、张俊、杨沂中、王德等,会朝见高宗皇帝。帝下命召岳飞入内廷,有机密事商议。飞即承命,进见高宗于拱德殿,拜伏阶下。高宗曰:"朕尝思内阁之语,以中兴一事专委任卿。廷臣多有议论与金讲和者,朕亦缘太上皇梓宫未还,韦太后车驾耗焉,是以切于寻盟,欲得应成此事。目今遣使往返道路,金人屡有此请,朕不得已而从之。是使卿班师还镇,用赐封赏,居列朝廷,分理诸政事。
候在金人的有太上皇及韦太后消息,与卿等又作远图。何屡屡诏至,卿未即赴以慰朕怀耶?"岳飞顿首流血徐奏曰:"臣非敢抗违君命,而不果行哉。初,臣驻兵郾城,距黄龙府只曾七十里。那时金人之气销沮殆尽,正待会集两河忠义,指日渡河,诛兀朮如砧上之肉,复汴京犹反掌之易。陛下连赍到御札金字牌一十三道;臣遽离朱仙镇,河南百姓苦遭金人所荼毒者,遮道而留,哭声震野,惨不忍闻。彼时臣逗遛于进退莫得之间。
仰思君命,俯视民情,是班师归鄂之旨,臣甚不得已之意也。"言罢血披阶墀,呜咽似不出声。高宗亦为之惨焉,复谕曰:"卿之勤劳,朕足知矣。日已晏,且退,来早诣尚书省听候指挥。"飞披命而退。
次日降出圣旨,拜韩世忠、张俊为枢密使,岳飞为副使,并宣押至枢府治事。加杨沂中开府仪同三司,赐名存中。王德清远军节度使。准秦桧奏而进范同为翰林学士。世忠等既承封爵,各具表会同谢恩。惟张俊怀不平,退居府中,自以为岳飞年少于我,初只列在将校之中,今日职位拔起,居我上,必须谋陷之,方雪此愤。乃与心腹人胡居正商议陷岳飞之计,居正曰:"枢密近来知朝廷封爵之事乎?"俊曰:"不知也。"居正曰:"秦桧力主和议,恐难制诸将,故用此锁诸侯法,尽收枢密等兵权。今圣上拟定升职,犹使并宣押诣枢府治事,非秦桧之本意。枢密何不以罢兵首请秦桧,将所部隶御前,庶示不复用兵意,且力赞和议,重结于秦桧。那时何患官职弗进于岳侯之上,而乃区区欲陷之乎。"张俊闻居正之言大喜。次日,迳往秦府中见桧,请以所部隶御前。且言边将贪功,阻其和议,致使干戈不息,毋以舒内寝之宵旰也。桧见俊首开罢兵之端,深合其意,喜曰:"张枢密果有心对秦某,终当不负公也。"俊曰:" 丞相为天下苍生也,俊安得不赞其成。"桧尤悦之,留府中议论终日。自是秦桧有所为,必谋于后。俊图得高位,亦尽心为之措置矣。
桧因奏帝,乞罢三宣抚司,以其兵俱隶御前。遇出师之际,临时取旨调发。又奏置三总领所于湖北、淮东、淮西,以统诸军。帝皆允其请。诏下,即日罢三宣司,以收其兵。凡朝廷一应政事,皆出秦桧门矣。以后军需钱粮,因时改变。中外骚动,将士多不安。淮东旧属韩世忠部下之军,因罢宣抚司后暴悍无统,欲生边衅。消息传入御前,高宗召廷议曰:"军制之初,即闻变乱,以其无大将统之也。朕于众诸侯中择其素有重望者领之,惟宣司职不预焉。尔众臣试举谁能任此职者?"谏议大夫万俟禼奏曰:"陛下之论极善。大将之中素有重望者,惟开府仪同三司杨存中深得士心,其人可称此任。"高宗曰:"存中虽有小才,而非大器,终不足以济大事也。据朕所论,大将才无如岳飞者,若委任之,必能服众矣。"是日即下诏着岳飞往淮东,安抚韩世忠之军。岳飞承诏迳往淮东地界。军士闻知朝廷差岳侯来到,无有不悦。岳飞至镇所,宣以威信,部伍肃然,内中有反去者,依前来归。事闻行在,高宗悦曰:"岳飞的不负朕委任也。"廷臣举贺,不在话下。
第61回
吴璘设立叠阵法
却说岳飞既靖淮东,以为圣上知人之明。惟秦桧恨之,退谋于中丞何铸。何铸曰:"丞相着令张俊分其军,则岳飞自当让退也。"桧从其计,次日具奏高宗曰:"世忠所统多有离叛,且外患未靖,乞陛下复委张俊与飞预为谋画,镇守淮东,不失根本,此万全之策也。"高宗允奏,即命张俊同领淮东军。张俊得旨,轻骑迳诣淮东,会见岳侯。岳侯大喜。自是与俊条阵军政,凡一切事,必禀俊而后行。遇俊不允,飞未尝自专。俊虽有骄凌飞意,飞亦屈已下之。未数月,飞与俊在军中交论,俊因曰:"戎务诚重事,今圣上已罢宣抚,世忠所统,未有总理,其最难制者,惟背嵬军,我与公分而管领,斯可以销其不靖志也。"飞曰:"不可。君与世忠皆朝廷命官,且世忠职居枢密,虽罢宣抚,将士皆遵其令。今一旦分之,非处同列之宜,复如公义何?"俊闻飞言,大不悦。
忽谍报金人阅兵柳河,将睨窥楚州。飞谓俊曰:"某同公提背嵬军往楚州观敌。"俊从之。岳飞即离了淮东,率背嵬军既至楚州。俊见楚州城郭不完,壕堑颓废,与飞议曰:"敌人在迩粮馈不及,难与为敌也。莫若修理城郭以为备御计。"飞曰:"虏贼知吾等在此,未敢即南侵也。正当与君训练甲兵,戮力以图恢复,岂可为退保谋哉。"俊变色,甚不平岳飞所言,遂退居别府。守门小校报知世忠部下来见枢密,张俊令召入。
二人迳至堂上拜见,乃世忠旧军吏景著、总领胡纺也。俊问曰:"汝二人来有何见议?"景著曰:"近闻枢密与岳副使欲分韩枢密军,吾二人特来禀知,若枢密的有是意,恐致众情不协而生祸乱矣。"俊大怒曰:"吾尚未主行是事,孰教汝来禀复?"意必岳侯所使也。叱令二人退出,乃具书,遣人告知秦桧。秦桧见俊书道:"韩世忠部下每来根究分军一事,是必世忠未欲罢兵柄也,丞相可理会之。"桧大怒,差步骑数十人,至楚州捕捉景著及胡纺。步骑疾驰楚州,捉二人回见秦桧。桧令下大理,命司刑官拷勘。令以煽摇诬世忠。
岳飞部下报知秦桧遣步骑临楚州,捕捉世忠军吏景著、总领胡纺下大理。飞询得乃张俊所谋,大惊曰:"韩世忠诚实君子也。张枢密亦有是意陷之乎?"即修书,遣小军驰告世忠。
小军接了书,漏夜走到临安,入韩府见世忠,呈上岳侯书。世忠拆封观之。书曰:事将起于未度之后,君子亦有晦吝之灾。行若失于往事之微,智者有所不为。近日张枢密有分足下背嵬军之请,予义不肯。未度所部军吏总领来质是事,致秦丞相系捕,下于大理。必于圣天子前奏足下有违君命,而欲自专兵柄矣。足下宜先于御前自明,庶使玉石克分,勿使冒罪。切毋苟简因循,自蹈其咎,此非智者之所为,足下其自亮之。
余不多及。
世忠得岳侯书观之,惊遑无措。清早会朝,入奏高宗曰:"臣本庸质,误蒙擢用,今居枢密之职,权柄不为不重,政事不为不繁。臣朝夕惕惧,恐有负陛下之委任,安敢复有过望,欲再得总理兵戎之意?今职同枢密使张俊,陛下敕命以之安抚臣军,近日与副使岳飞分臣背嵬军。臣正恐军势一分,必致纷争。未度臣前所领军吏景著、总领胡纺即先告之,尚书省遣骑捕下大理。臣世忠惧复得罪于陛下,是以不避斧钺之诛,冒奏丹墀,伏候敕旨。"高宗览奏,下命谕世忠曰:"卿之志,朕素知矣,勿以外事自乱心曲。特降诏知尚书省,放出暴著、胡纺。"世忠谢恩退出。俊在楚州,知岳飞以书驰告世忠,于是大恨飞曰:"誓不与竖子同立。"遂密遣人以飞报世忠事告于秦桧。桧大怒,奏高宗召俊、飞还朝。数日,有诏下楚州。飞闻诏叹曰:"吾于此知朝廷不复用兵矣。二帝之耻,几能肯雪?
中原之地,竟不可复。"只得领兵还至行在。遂不复出掌兵,其僚属多乞宫祠而去。俊每独出视师。
杨存中因僚属多去者,见刘錡骤贵,为淮北宣抚判官,心甚嫉之,与张贵言于朝曰:"淮西之役,金人气锐,岳飞若不救援,刘錡战亦不力。是顺昌之捷,其功非錡独有。"秦桧信之,遂罢刘錡及刘光世兵权。錡以知荆南府,光世以为万寿观使。
已逾月,光世寻卒。光世在诸将中最先进,律身不严,驭军无法,不肯为国任事,尝入对言:"愿竭力以报国,他日史官书臣功第一。"帝曰:"卿不可徒为空言,当见之行事。比之韩世忠、岳飞不及远矣。"秦桧复奏欲罢远镇宣抚司兵,而及四川胡世将,高宗曰:"四川封宇,方隅阻越,屡被金人骚扰,士民不得宁居。近有世将、吴璘孤军在外,岂宜罢之?寡人当下诏奖谕之,卿勿多生衅端也。"秦桧语塞而退,使臣赍诏往川陕去讫。
却说同节制陕西诸军吴璘,近日进兵拔秦州,既与世将得高宗奖谕诏书,战之益力。谍报金统军胡盏与习不祝合兵五万屯刘家圈,欲来与宋军放对。璘入见世将,曰:"金人合犬羊之众,乘锐而来,气骄意惰。吾兵已得地利,只一阵要破虏贼片甲不回,生擒献俘阶下?"世将曰:"足下有何良策能如此决胜?请言其略。"璘曰:"有新立叠阵法,足可歼敌人矣。"世将曰:"叠阵法何以取用?"璘曰:"其法每战以长枪居前,坐不得起。次取强弓,又次强弩,令将士跪膝以俟。次用神臂弓,约贼相搏,至百步内与之号令,则神臂弓先发;七十步,强弓并发。次阵亦依此行。凡阵以拒马为限,铁钩相连,遇有见伤,则更代之。若代,则以鼓为令,出骑兵两翼以蔽于前。
待阵成,骑兵复退。此谓之叠阵法也。"世将善之,即下令军中依吴璘.所有诸将窃议之,曰:"若依吴将军叠阵法,遇敌人,将士未知约束,不利战斗。非惟难以制胜,抑且歼于此耳。"璘曰:"此乃古制束伍令也。兵家尝曰:平坦之地,可用车战;山险之地,可用步战;攻击追袭,可用马战:随地利而作用各有不同。今吾据沃野之地,正宜用此法,得车战余意,诸君不识耳。必在战士心定则能持满,敌虽锐不能当也。"众人然其言。璘即依法布定,率部下进屯剡家湾。
且说金统军胡盏、习不祝与裨将撒不吪、斡朵恩人马屯于
鹿角砦,据险自固。前临峻岭,后控腊家城,胡盏与习不祝谋曰:"吾众人占得此个所在,璘不敢轻犯。"正议间,哨马报宋军已出剡家湾。将近鹿角砦矣。习不祝曰:"吴璘新复秦州,今又辅以胡世将,乘胜来斗,其锋不可当。今鹿角砦止有两条路而入。东北上一条路,川平野旷,人马可行,若以木石叠断砦口,虽有数百万之众,亦不能攻。我与统军深沟高垒,坚营勿与战。彼欲前不得斗,骄其军心,销其锐气,然后分左右翼战之,宋人可破矣。"胡盏笑曰:"吾合兵本来与宋人决一雌雄,今又据险不战,则是怯敌也。且吴璘智将,非庸俗之比。
若依公策,适足以老吾军,胜负竟难分也。"遂不听习不祝之计,即下令整兵甲以战。
游骑报入吴璘军中来,璘与部下议曰:"贼恃险不出,尔众人有何策攻之?"健将姚仲曰:"敌人寨栅据高而立,若以步骑绕出其后,战于山上,吾令之片甲不回。"璘曰:"战于山上乃绝地也。倘敌人绝其后,我军不战自乱矣。公只宜诱其来战,金人一至,即可擒之。"姚仲从其计,乃于山顶立营。
胡盏闻之,笑曰:"吴璘不足惧也。今于绝地连营,此死牒矣。"习不祝曰:"吴璘有谋,亦不可料敌,且宜坚守。"斡朵思曰:"愿借三千精兵击之,无不克也。"胡盏即与斡朵思人马出战。吴璘知虏贼来近,坚壁不出。寨外金鼓大震。近黄昏,吴璘乃遣人约姚仲,多置火炬,候宋军来到,然后举火。
又唤过王彦曰:"尔引五千精锐军士,头裹赤帻,各带鲜明器械,扣备鞍马,人各衔枚,渡河陟峻岭截坡上,待与姚仲军马会合,听吾号炮而后发火。"王彦领计去了,璘又选五百炮手各带火炮随后,临时听令。先差刘浩出敌金兵。吴璘分拨已定,自以阵军与世将后应。
第62回
岳飞上表辞官爵
却说刘浩引着五千精兵,于平川旷野摆开阵势索战。只见虏阵摇旗呐喊,金将斡朵思骤马舞狼牙棍直取刘浩,刘浩举方天戟交还。二将两马相交,战数合,刘浩佯输,拨回马便走。
斡朵思不舍,掩众追来,斗声连天。山上胡盏望见金兵得胜,将分骑而出,时红日已沉西矣。习不祝谏曰:"统军且勿出,恐宋人谋也。"盏曰:"璘智谋吾见之矣。古人顺时而动,见机而发。今宋人势败,何又不战?"言讫,哨鼓大震,引三万人马斩寨而下。
吴璘见金将亲出,抡枪拍马来迎。胡盏勒骑舞斧,与吴璘鏖战二十余合,不分胜负。二人精神愈倍,各无退志。两下金鼓齐鸣,又战数十合。宋军中以叠阵法更休迭战,轻裘肥马,亟麾之士,殊死而斗。金人皆远涉劳困,不能抵敌。胡盏未知地利,即抛了吴璘,勒马望鹿角砦而走。习不祝引人马接应。
将近一更初,璘下令放起火炮,虏兵大惊,奔走鹿角砦。忽闻山顶大喊,火光冲天而起,上下通红。撒不吪提兵杀来,正遇大将姚仲,手起刀落,撒不吪死于非命,余众溃散。姚仲与王彦以精骑抄出鹿角砦,金人两下受敌,遂大败,死者不可胜计。
胡盏与习不祝溃围冲出,又遇前军胡世将拦住大杀一阵,降者以万人。胡盏乘夜袭余光,且战且走,退入腊家城。璘见金人去远,又是夜里,遂收军据了鹿角砦,得其马驼粮食无算。
平明,体探胡盏屯驻腊家城,璘下令曰:"金人势穷矣,可乘胜攻之,二酋可擒。"姚仲曰:"宜相连营垒,屯四门困之。不过一月,使虏贼尽死城中矣。"璘然之,即令众将领所部分门攻击。果是金人困迫,城将垂陷。忽朝廷方主议和,秦桧恐边将邀功,遣使以驿书诏璘班师。璘得诏,与世将议曰:"破虏贼功在即矣,朝廷诏来班师,何以处之?"世将曰:"君命也,岂敢抗违?此必金国有人在朝议和,只得奉诏班师。"姚仲等曰:"机会难再,不若打破城池,擒了金将胡盏、习不祝,解赴行在,从朝廷发落,然后班师未迟。"世将曰:"不可。岳侯功盖天下,圣旨到,亦且回军,何况我等乎!众人勿复犹豫。"即日下令军中拔营撤围而去。胡盏在城上望见宋军退去,知金国有人议和,诏取班师。盏甚喜,与习不祝议之。不祝曰:"统军宜速退腊家城。吾国讲和不常,恐宋人复来,难以支撑。"胡盏从之,连夜率所部退回函谷关,不在话下。吴璘自腊家城引兵还河池。胡世将见朝廷屡挫边将之功,惟浩叹而已。
却说高宗自夏四月间,与廷臣议论讲和,秦桧力主成之。
至十一月和议既成,金兀朮以萧毅、邢具瞻二人为审议使,与宋魏良臣偕来,议以淮水为界,求割唐、邓二州及陕西余地,要岁币银绢各二十五万,仍许归梓宫及太后。高宗悉从其请,命宰臣具誓表告祭于天地宗庙社稷。诏下,宰执领命而行。誓
表略曰:
臣构言:"今来画疆以淮水中流为界,西有唐、邓州割属上国,自邓州西四十里并南四十里为界属邓,四十里外并西南尽属光化军为弊邑。沿边州城既蒙恩造,许备藩方。世世子孙,谨守臣节。每年皇帝生辰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,岁贡银绢二十五万两匹,自壬戌年为首,每春李差人搬送至泗州交纳。有渝此盟,明神是殛。坠命亡氏,踣其国家。臣今既进誓表,伏望上国早降誓诏,庶使弊邑永为凭焉。
宰执既具誓表,杀黑牛白马,告祭天地宗庙社稷毕,奏知高宗。高宗以何铸签书枢密院事,奉表称臣于金。何铸领表将行,萧毅亦进辞帝。帝谕毅曰:"若今岁太后果还,寡人自当谨守誓约。如今岁未成朕志,则誓文为虚设。"毅再拜领旨,与何铸离了临安,迳至汴京,见兀朮具知宋帝所以讲和之意。
兀朮曰:"此金主重命也。使臣须再诣会宁候旨,然后可以复表。"何铸遂如会宁听候指挥。兀朮具表,遣使诣金国奏知熙宗,请问宋求商州及和尚、方山二原。熙家降诏从兀朮之请。
兀朮得旨,复遣人往南朝,求割京西界要邓、唐二州,陕西要割商、秦之半,止存上津、丰阳、天水三县及陇西、成纪,余弃;和尚、方山二原,以大散关为界。使臣入京师奏知高宗,高宗俱从其请。于是宋仅有两浙、两淮、江东西、湖南北、西蜀、福建、广东西十五路,而京西南路止有襄阳一府,陕西路止有阶、成、和、凤四州,凡有府州军监一百八十五,县七百三。金既画界,建五京,置十四总管府,凡十九路。其间散府九,节镇三十六,守御郡二十二,刺史郡七十三,军十有六,县六百三十二。
高宗将于廷臣内推有善达君命者为使。秦桧奏曰:"金兀朮最要官职尊隆、名望素著者来见,伏望陛下复遣魏良臣为使,则不烦于往返矣。"帝允之,下诏遣魏良臣赍封界交割使金。
韩世忠深以为非,乃谏曰:"中原士民沦于腥羯,其间豪杰,莫不延颈以俟吊伐之师。若自此与和,日月侵寻,人情销弱,国势委靡,谁复振之?北使之来,乞与面议。如臣理屈,甘受诛戮。"高宗不听,竟遣良臣以行。世忠愤惋而出。岳飞闻帝不允世忠谏,自思曰:"韩枢密以和议为不然,飞岂肯附和议哉。若久立朝廷,必不为桧、俊所容。"即日具表,辞退官爵。
表曰:
太尉开府仪同三司武昌郡开国公臣岳飞奏:臣窃谓事
君者,以能致其身为忠;居官者,以知上不骀为义。伏念臣受性愚戆,起家寒微。顾在身官爵之崇,皆陛下识拔之赐。苟非木石,宁不自知,每誓粉骨糜身,以图报称。然臣叨冒已逾十载。而所施设,未效寸长。不惟旷职之官奏,况乃赢一驱之负病。盖自从事军旅,疲耗精神。旧患目昏,新加脚弱。虽弗辞于黾勉,恐有误于使令。愿乞身躯,遂于退休,庶养疴渐获于平愈。比者,修盟漠北,割地河南。
既不复于用兵,且无嫌于避事。伏望陛下明昭诚悃,曲赐矜从,令臣解罢兵务,退处林泉,以歌咏陛下圣德,为太平之散民,臣不胜幸甚。他日未填沟壑,复效犬马之报,亦为未晚。臣无任激切战栗伺命之至。取进止。
高宗览奏,下命付丞相府议之。奏桧见了岳飞辞退官爵表章,大喜曰:"正遂吾意。"乃劝朝廷准其所奏。遂罢岳飞官爵,充万寿观使。岳飞见允奏命下,遣人往舒州取回岳云,即日解还印绶,轻骑归鄂州,与子侄耕获陇亩,再不言兵家事矣。
会兀朮遣人以书与桧曰:"汝朝夕以和议来请,岳飞方为河北图。必杀飞,始可和。"桧得兀朮书,亦以飞不死,终梗和议,祸必及已身。故力谋杀飞之计。乃奏帝以张俊如镇江措置军务。俊披诏临行,桧谓之曰:"公如往镇江,须代吾了一件大事。"俊知其意曰:"丞相不必挂怀,俊自有主张。"即辞桧至镇江,一应军务,且自随时,专为桧来淮上搜寻岳飞旧日有仇之人。访知岳飞手下旧有副都统制王贵,比先因征小贼,违犯岳飞军令,免其死罪,被痛打一百刑杖。俊暗思此人必然怀恨岳飞,着人寻将王贵来,谓之曰:"汝曾受岳飞苦虐,还欲思报其恨乎?"贵曰:"枢密何谓?小将实不知也。"俊笑曰:"尔若能告发岳飞罪过,则我为汝雪仇,且保尔之官职,使子孙永受富贵矣。"王贵叩头泣曰:"岳侯昔居大将之权,统兵三十余万,若使赏罚不明,则三军何肯用命,杀贼焉能成功。
小将因违其军令,得不诛幸矣。被鞭笞,分之该也。岂敢逆天理而以私忿报之哉。"俊见王贵忠言剀切,不能诱动,乃令其退去。俊思了一夜,次日又暗使人采访王贵私事来告。却唤王贵至枢府,谓之曰:"人告尔私下有这几条违法事,若不从我结果了岳飞,定先拿尔问罪,全家迁徙岭南。"王贵莫禁其苦逼,只得许之。张俊大喜曰:"若得狱成之后,保奏重封尔官。"着令且回,说:"虽待用尔处,即来听候。"
第63回
岳飞访道月长老
却说张俊又打听得岳飞部下有总统制官王俊,平昔在行伍中专一放刁告状,而得官职,以此人号为"王雕儿".以前亦被张宪责打,岳飞尝羞辱之。张俊教人唤来,激之曰:"尔若能首告岳飞,有机会杀之,吾当禀知秦丞相,举保公高位。"王俊喜曰:"下官所恨者,恨张宪最深,先年收杨幺之时,被他打了八十,又着岳招讨于众将前羞辱一顿,曾自誓曰:彼但得一步进达,必须杀此匹夫。至今无由快我志愿。今日枢密之意系与下官能报夙昔之仇矣。若得杀此二人,则志愿满足,何更希望高位。"张俊见王俊所言实就其机,甚悦。即赏王俊黄金一锭,且着回去,分付:"切不可漏此消息,明日早到枢府听候。"王俊得赐,领诺去了。张俊即调下词状一张,次日王俊到于枢府,俊将词状交与王俊,着令诣统制官王贵处首告。
词曰:
首告人王俊,年三十五岁,系东平府人氏,现任统制官职。状首绍兴十一年九月间,有都统制宫张宪,因见本管恩官岳飞,被朝廷革去官爵,在于鄂州闲住,不得人马管辖,怨恨朝廷。今欲谋还岳飞兵柄同为不轨。又有岳云手书,送与张宪,务要用心整理。后岳飞差于鹏、孙革赍书来与张宪,着他虚报边庭消息紧急,朝廷必然还他兵柄。
有此不测事机,具状来首副都统制官处详状施行。
王贵接了首状,抄词粘连申文,密交王俊来会都统制张宪,去见张枢密。宪不知圈套,与俊、贵入到帅府衙内。参见毕,王贵于怀中取出申文抄词,递与张枢密。枢密看了首词,怒曰:"汝等何得通同岳飞父子谋为不轨?今被首出,罪弗容诛矣。"张宪、于鹏、孙革正不知来意,面面相觑。俊不待其分辩,着令左右将张宪、于鹏、孙革一齐拿下,与原告王俊一同解去镇江,行枢密院内监问。其旧制,枢密院并无设置推问罪人牢狱,亦无鞫问犯人刑法。张俊预先设立下狱具停当,即将张宪等打入牢中,绷在匣床上,委着首领官王应求拷问其事。应求来见张俊,告曰:"自来枢密院未曾设有牢狱推勘罪人事例,使况行枢密院而擅置牢狱乎?合该解送行在大理寺狱,依例推问,庶不变乱朝廷旧制矣。"俊大怒,谓之曰:"其余罪犯当送法司,今王俊所首事干谋反,则当推出实情,庶免激变。"俊即亲到狱中,将张宪绑吊苦拷,务要招称岳飞差于鹏、孙革送书着他虚张声息,又招有岳云手书使他多方设计,谋还其父兵柄,得到边上,则可通同谋反,送来书信皆已烧毁不存。张宪被其拷打,皮开肉绽,鲜血迸流,终不肯招。张俊乃自捏成招词,差人解送丞相府申呈秦桧。
秦桧见了招词,喜不自胜,将张宪等押送大理寺牢狱监勘,一连审问十三日,不得实情。桧遂朦胧具奏帝前曰:"岳飞父子谋为不规,近干连张宪等,乞召岳飞父子来证其事。"高宗曰:"夫刑者所以止乱也。岳飞父子忠贯日月,岂有此反逆事乎?今若乱提彼来追证,只恐动摇人心,不可轻召。"秦桧见朝廷不准其奏,乃诈传旨,仍委心腹人田思中,赍金字牌前去鄂州,宣召岳飞父子诣行在论功授爵。思中临行,桧嘱之曰:"君到鄂州见岳飞须深体上意,命之疾赴。若得事成后,吾当厚报于君也。"思中领诺,赍诏迳往鄂州去讫。
却说岳飞正领着子侄耕锄陇亩,乐守天命,忽报朝廷赍到金字牌来召父子赴朝,论功授爵。岳飞回至府第,俯伏听候宣读诏旨,一门望阙谢恩毕,因设酒礼馆待田思中。飞谓使臣曰:"天使先一日回朝,我父子明日登程。"思中曰:"相公不可迟缓,圣上专待君侯赴阙授封。"飞曰:"不在叮咛。"思中辞别,迳上马先回。是夕秦国夫人李氏备酒与岳侯饯行。飞谓夫人曰:"我今赴阙见圣上,果有升赏,亦须辞了便回。汝在家教训诸儿女,令之各事其业,不得自荒岁月。"夫人曰:"相公但行,家事吾自主理。"次日,岳飞同子岳云准备车马,辞家迳望临安而行。是晚飞宿于驿中,夜作一梦,醒来悚焉惊出一身冷汗。次早与岳云曰:"吾夜得一梦,甚是不祥,未知吉凶如何。我今卸却车马,与尔从扬子江去,原江心金山寺有道月长老,神慧人也,善知过去未来祸福,可往以是梦卜之。"岳云曰:"大人所见极善。"飞即着人备了船只,渡过扬子江,来到金山寺,日尚未出,大雾迷江,正是:闻钟始觉山藏寺,到岸方知水隔村。
其时道月长老正在禅定之中,已知岳招讨宣召回朝,预遣行童早到山门迎接,到于方丈,叙罢寒温,茶汤毕,长老曰:"贫僧久闻招讨大名,如雷灌耳,每恨缘薄,不曾及面。今日希幸到此,实慰渴想。"岳飞曰,"尝闻上人屏虑养性,明烛万里。今蒙诏旨,宣我父子回朝,夜来驿中偶得一梦,未卜吉凶,特来请谒仙丈望指引前程,飞之甚幸也。"长老曰:"招讨得何梦?请详言之。"飞曰:"梦见两犬抱头言语,傍有二人赤身裸体而立。"长老曰:"此明白事矣,招讨何未解其意?
二犬中间着一'言'字,乃是个'狱'字。傍立裸体二人,同受其祸者。招讨今此一去,必有牢狱之苦,须宜谨慎。"岳飞笑曰:"长老放心,我父子为国家东荡西除,南征北伐,朝廷多有功勋,目今圣上宣召我父子,将论功授爵,安有牢狱之事乎。"长老曰:"但恐患难可同,安乐难共,而罹鸱夷之惨。
不如潜身林野,隐迹江湖,庶几乃免矣。"飞曰:"蒙仙丈指引,诚可善路。若是神天有眼,必不使忠臣义士陷之于不义也。"岳飞不悦,即便辞别而去。长老送出江边,飞将登舟,
长老再三嘱付云:
风波亭下浪滔滔,千万留心把舵牢。
谨防同舟生意歹,将人推落在波涛。
嘱咐毕,长老辞别回寺。岳飞在舟中与子云:"长老之言,岂足深信。"岳云曰:"天机至理,容或有之,宜加三省,勿履虎尾而致噬也。"岳飞不听,教疾开船而去。
第64回
周三畏鞫勘岳飞
却说田思中回见秦桧,报知诏岳飞父子将至。秦桧大喜,即分付思中领了心腹人,前去迎接岳飞父子。次日,岳飞来到临安,入得城中,并不见有宣召动静。未数日,秦桧矫诏降出,道岳飞父子通同张宪等谋反,令下大理狱。岳飞接得诏旨,叹曰:"皇天后土可表此心。"遂与子岳云就狱。
秦桧仍命中丞何铸、大理卿周三畏鞫勘岳飞招词。周三畏闻命,自思:"岳侯忠孝人也,岂有是事哉。此必有人谋陷之,待吾审问其情,必知端的。"次日与何铸引飞至庭,诘其反状。
飞于庭前逐一开具招状:
取状人岳飞,现年三十九岁。祖贯是河南相州汤阴县永和乡孝悌里人氏。不合于宣和四年间,方年二十,前往真定刘宣抚下,应募立为乡兵长。当年因擒强寇陶俊等有功,升承信郎。宣和六年杀获强徒张超。靖康元年归投天下大元帅府,招抚贼首吉倩等,升承信郎。与金兵战于侍御林,升保义郎。又战于滑州,杀败金兵,升秉义郎。建炎元年,杀退金兵于问德,升修武郎。复败金人于曹州,升武翼郎。随侍亲王至建康,因上书谏和议夺官,复归田里。又该张所保奏,复还前职,充中军统制,从王彦战金人于新野,升武经郎。在侯北川败王索于太行山,杀黑风大王,归副元帅宗泽,奏充东京留守司统制。建炎二年,与金人战于胙城县及黑龙潭,又战于官桥及芦竹渡,擒杀虏寇,升武功郎。建炎三年,领八百骑大战于京师,破王善等五十万众,升武经大夫。擒杜叔五等,升武略大夫、英州刺史。解陈州围,升武德大夫。与金人战于铁路步,又战于盘城,生擒虏将冯道。复战马家渡及钟山并广德,擒王权等。战溧阳,生擒渤海太师李撒八等。建炎四年,弭群盗于常州,擒少主孛堇等,克复建康府,献俘行在,收叛将戚方,升武功大夫、昌州防御使、通泰州镇抚使。
战承州,擒高太保。战北炭村、柴墟镇及南霸塘,皆得胜。
绍兴元年,征讨李成,战生来渡及筠州朱家山,斩赵万等。
战楼子庄,杀马进,降张用及一丈青,充神武副军统制,升亲卫大夫、建州观察使。生擒姚达等,充神武副军都统制。绍兴三年收李宗亮。剿虔州寇,生擒彭友等,败固石洞,入虔州斩十大王,擒高聚、张成,充江西沿江制置使,赐精忠旗,改神武后军都统制。绍兴四年,克复郢州,斩京超,克复随州,斩王嵩。战襄江,复襄阳府。战新野市,败刘合孛堇,降赐。得胜复邓州,擒高仲。复信阳军,充背远军节度使、镇南军承宣使、江南西路制置使,升武昌县开国子。绍兴五年,充神武后军都统制,升武昌县开国侯。战洞庭湖,降黄佐、杨钦等,生擒陈贯,斩杨幺、钟仪。绍兴六年,充湖北襄阳府路招讨使,兼营田使,易武胜、定国两军节度使,宣抚副使,升少保、武昌郡开国公。
克复虢州、襄州,战业阳,斩孙都统,生擒满在。战孙洪涧,焚蔡州,援淮西,战金兵于何家寨,擒薛亨等。战白塔、牛蹄皆捷。绍兴七年设计间废伪齐刘豫,充宣抚使、营田大使,加升太尉。绍兴八年,还军鄂州,备金表,论讲和非计而于主和奸臣。绍兴九年,因讲和授开府仪同三司。绍兴十年,金人叛盟,奉命率兵克复西京诸郡,驻兵郾城,大败金帅兀朮.战五里店,斩虏将阿里孛堇。大败颍昌,杀盖天大王,斩上将军夏金吾,生擒王私寿等。屯兵朱仙镇,大破兀朮走退汴京,修葺皇陵。兀朮北遁日,奉一十二道金牌宣召,班师。绍兴十一年辞官爵,解兵权。
授万寿宫使致仕。这便是我一生的罪过。
岳飞取供状罢,复将衣裳裂开,转过脊背,与周三畏看,有旧刺下"精忠报国"四大黑字,深入皮肤,而仰面大呼曰:"吾父子为国,多着勤劳。内阁之语,铬心刻骨,未尝不以恢复为意。岂知今日,把我父子性命而报亻光虏耶?"言讫,放声大哭。
庭下狱卒惨不忍闻,周三畏亦为之泪下,指秦桧骂曰:"都是此奸贼有意金人,怀异心,陷杀忠良,不由天子指挥,任意所为。今日听岳侯诉出实情,便是铁石心肠,也须感伤。
似这等冤屈,教我如何问拟?且将岳飞送入牢中,明日再理。"狱卒仍押岳飞等于狱中监禁。
第65回
下岳飞大理寺狱
却说周三畏回到家中,闷闷不悦,背叉两手,仰天嗟叹:"常言道,得宠思辱,居安虑危。看那做官的岂谓之荣?如岳太尉,似这等大功劳,天下人仰望他,今日反遭斯辱。量区区只是个大理寺丞,微如蝼蚁。且如韩信、伍于胥,这等大功不能自保其身,却不如张良、范蠡归山泛舟而去。今我只是屈勘岳飞,上逆天心,下悖人理。朋恶相济,遗骂于万年矣。若是不从奸贼之谋,必被其害。不如弃职休官还了朝廷,归山办道,脱了是非,岂不保全残喘。"就解下束带,换上麻绦,脱下罗袍,穿上道服幞头,象简安在中堂,潜身走脱不在话下。
次日早晨,吏卒报与秦桧曰:"夜来有大理寺丞周三畏勘问岳飞,因见事有冤枉,晚夕回家,脱下冠袍束带,尽夜走了。"秦桧大怒曰:"如今便要差人捉去,奈有这桩事未了,且待杀却岳飞父子,然后捕他未迟。"乃使人去催何铸鞫断。
何铸正在府中,自体岳飞一事,亦察其冤。又见秦桧遣人来催问,铸即往秦府见桧,白知:"岳飞谋反事情,实无证验,丞相休得屈人。"桧曰:"此出上意也,非吾所得专。岳飞本有通谋,王俊首状已具明白。中丞何谓屈之?"铸曰:"铸岂区区为岳飞者?强敌未灭,无故戮一大将,失士卒心,非社稷之长计。"桧语塞。何铸已退去。
秦桧知铸不为问理,乃改命御史大夫万俟卨同大理寺评事元龟年,"他两个平日在我门下往还谋些私事,我不曾阻他。
如今着他两人问这桩事,必然不敢违我主意。"一时呼召二人来到相府,谓之曰:"岳飞父子与张宪谋为不轨,我委周三畏勘问,他原来与岳飞有同谋之心,怕死走了。今特委你两个,问成这桩事,加你大官?"万俟卨曰:"丞相放心,我与岳飞旧有仇恨。此事只在下官身上要了,不必忧心,只要丞相与我二人做主。"二人入到大理寺狱中,只取出岳飞来,看他一一招成谋反事情。这两贼非法用刑,将岳飞浑身拷打,皮开肉裂,死了用水喷活再打。又用檀木攒指,傍立二人用杖敲打,然后二人拿住攒指厮扭。左扭右扭,扭得岳飞头发撒开,就地打滚,指骨皆碎。如此酷刑,他只管眼下,不顾析害,灭门绝户。他本无反情,难以屈招。苦打将有两个月日,不成其狱。忽有人对元龟年说道:"可把策应淮西不即提兵东下之事问他。"龟年到第二日,将这言语万俟卨商议,万俟卨大喜,就取出岳飞来问:"你在鄂州,朝廷不次宣召你提兵东下,策应淮西,你却在途迁延不进,意在窥伺朝廷胜负。兵胜则进,兵败则反。
明有是情,何得抵赖不招?"岳飞对曰:"承诏领兵东下,沿途追杀金兵,累有御札止我人马不须前进,现存御书可昭。"那万俟卨无事可证,乃以其言桌白秦桧,就遣人前去鄂州岳飞家下,诈取他前后颁降诏敕,尽数取回,入于内库,无可稽考。
万俟卨又取出岳飞问曰:"你与诸将同领大兵北讨,你所部人马屯在朱仙镇。朝廷宣召诸将回兵,其刘錡等即日领兵还朝,为何只有你一枝人马不肯班师?前后一十三道金牌召你,你亦不肯回兵。这必怀异心,好好逐一从实招承,免得皮肉受苦。"岳飞曰:"我一生立心务要恢复中原,雪国之恨,用了十年之功,追赶兀朮到于朱仙镇,离去京师只有四十五里。那时兀朮怕我兵势,弃了汴京北走。两河豪杰,守臣父老,头顶香盘,待我兵到。此时朝廷若宽我三日限期,必定克复汴京,迎回圣驾,然后进取燕云,直捣黄龙,报复国雠,迎取先帝、太后回朝。此乃是我平生之愿,有何异心?皇天后土,可表我心。"言毕,呼天叫地,气堵咽喉。两行吏卒无不动情。万俟卨亦无言可问,喝令狱卒:"不要听他胡说。快写招服便罢,若是不招,性命只在目下。"岳飞被他刑苦不过,谓万俟卨曰:"与我纸笔,待我亲供,死当瞑目。"万俟卨、元龟年大喜,即令吏典递与飞纸笔墨砚。
岳飞接了,从头至尾,写下一张,递与万俟卨.招词曰:
武胜定国军节度使、神武后军都统制、湖北京西路宣
抚使兼营田大使、节制河北诸路招讨使、开府仪同三司、
太尉、武昌郡开国公岳飞状招右:"飞生居河北,长在汤阴。幼日攻书于河内,壮年掌握军马于淮西。闻知明主中兴,草莱后进。正值宣抚版荡艺祖之洪基,复遇靖康飘散皇都之大业。三千粉黛,一日遭胡狗之凌;八百胭脂,霎时被臊狐之贱。万民切齿,群宰相依。幸获圣主,龙飞淮甸,虎据金陵。帝室未完,乾坤绝造,就不想二帝埋没于黄沙,却乃纵奸臣擅施于威福。丞相专主通和,将军必争用武。因斯宣回四镇诸侯,故以罢去八方守将。位虽进至三公,权却退归两府。其韩制置畏权而惧势,张枢密借命而顾身,刘錡志守江南,沂中心抛淮北。岳飞折矢有誓,与众曾期东连海岛,学李责力跨海征辽;南及滇池,仿诸葛七擒七纵。南延葱岭,习班超辟土开疆;北平流沙,似平仲添城立堡。先俘胡虏,干廷拜舞。次迎帝母,内殿安然。
方表中原一统,始为天下独尊。仍满飞心,可全于志。昔者群雄并起,胡马纵横。区区奋身田野,擒草寇于邻州;注籍戎行,杀张超于迸郡。王索树兵于太行,兵临即便擒来。女真驱众入金陵,马到就皆遁去。戚方本吾家叛将,鞭指看人马荒奔;王善乃我土群雄,旗挥处狼烟自息。觑杨鹞子如手中之物,睹张莽荡如脚下之尘。四太子不敢正视中原,十大王焉能偏居一水。郾城厮杀,砍番虏将尸积堆山;汴水相持,戳倒胡兵血深似海。北方闻我兵进,人人身摇胆破;南岭见吾旗至,个个手乱脚忙。朱仙镇上,百千铁甲奔逃;虎将麾前,十二金牌召转。我则辞兵退职,予乃入陇耕耘。因非和议,有贼权奸。为复故疆,乃诛忠直。诱人告吾谋及,将飞赚入监牢。千般供辩,并无抱怨朝廷;万种思量,岂敢辜忘圣主。飞今死去,阎罗殿下,知我忠心。速报司前,本无反意。天廷不昧,必有相府奸臣,难分皂白;地府有灵,定取大理寺官,共证是非。右飞所供,并系的实。如有虚诈,愿伏具刑。不词。绍兴十一年十二月岳飞供状。
万俟卨、元龟年二人,观其招状不是服辩言词,喝令狱卒:"须下无情拷问。"岳飞被其百般吊打,无处伸冤。父子各在一监,三人俱不得相见,各另拷打,此苦何当。似这等冤枉,谁人不知,只无一个敢向前说一屈字。那时奸贼秦桧专国威权,欺君罔圣,但有一事分付,谁敢不从,生死从流,只在眼下。
因此王贵、董先、于鹏、孙革等怕死,从他所使,来证岳飞,谁敢出一言说他无此事者。时有大理寺卿薛仁辅、寺丞李若朴、何彦猷众人到相府,告秦桧曰:"岳飞之事多有不明,伏望丞相与其辨之,庶不冤枉。"桧曰:"汝众人安知其有冤枉?"仁辅曰:"朝廷中外皆知之,何独我数人乎?"桧大怒,拂袖而入。次日,薛仁辅等皆被贬黜。判大宗正寺赵士僚谓秦桧曰:"我体访岳飞之事,委的冤枉。今日中原未复而杀忠臣义士,此实弃忘二圣于塞北,而不欲恢复中原之故地也。我今愿将家下百口性命保之,若果有此事,我之一门情愿受死。"秦桧不听其言,复奏贬之。
却说枢密韩世忠知岳飞父子之冤,乃亲至丞相府,谓桧曰:"我素知岳飞父子心实无此事,休要屈人。"桧曰:"岳飞之子岳云与张宪画谋还其父兵柄,事虽不明,观其事体莫须有?"世忠曰:"只这'莫须有'三字,如何服得天下人口?"因大怒而返枢府。次日,复抗疏言:"秦桧通情金国,专主和议,每自欺压人主,政事纷纷出其门者,殆无虚日。陛下若不早正之,恐致误国,悔无及矣。"疏上,秦桧知之,使台臣劾奏其非,高宗不听。世忠见不容于桧等,连疏求罢去官爵。高宗见其切于乞退,乃允其请,遂罢为醴泉观使,封福国公,进封咸安郡王。世忠自此闭门绝客,再不言兵事,每日乘驴携酒,引着儿奴,游于西湖,澹然自乐。平日相知将帅,罕得会面。又有一个不怕死的民人刘允升,上言诉岳飞之冤。报入丞相府,秦桧大怒,将刘允升拿送大理寺狱勘问与岳飞同谋反,死于狱中。
第66回
秦桧矫诏杀岳飞
话说秦桧将岳飞父子并张宪拷问两个月,而飞竟无服辞。
又见多人说他冤枉,会年除日,桧自都堂出,在于暖间中独坐,闷闷不悦。其妻王氏来与同坐,向火于东窗之下。偶有使女捧上柑子一盘,秦桧取一个在手中相视,心下忧疑不决,将柑子用指甲掐开,那柑子皮掐将尽,王氏问曰:"丞相只把柑子旋掐,莫非有事思忖否?"桧曰:"前者诈传圣旨,将岳飞父子拿送大理寺狱中,今着心腹人万俟卨、元龟年用重刑法拷问,要其狱成。近将有两个月光景,他不肯招认反情,只怕朝廷知道。我今待要放出他来,又怕不好,以此心下忧疑不决。"王氏见说,心中大忧,就于火炉中将火筋于灰上画六个字:"捉虎易纵虎难。"秦贼喜而谓曰:"贤妻言者当也。我意已决。"一不做二不休,即写一小票封记了,交与一个老吏送去大理寺,递与万俟卨.是夜,有一大流星如牛,带二小星落下,其声如雷。将到二更时分,万俟卨令狱卒将岳飞拿在亭下。岳飞举头看见牌上是"风波亭",乃仰天叹曰:"皇天!皇天!我若早信道月长老言,必不遭此风波之难。"那一大狱卒不由分说,用一条麻索,将岳飞勒死在风波亭下。盖十二月二十九日也,年三十有九岁。次日,将岳云、张宪皆弃市,于鹏、孙革等从坐者六人。
岳云死年二十三岁。是日,黑雾四塞,宇宙皆昏怠,午后雾卷云收,而起狂风,风声悲切,拔树拆屋。城中内外闻者无不流涕。有旧跟随岳飞部下官军在临安者,皆具素服而立神主牌位,在家祭奠。
话说提牢狱卒将岳飞、岳云、张宪三个尸,皆拖出牢墙之外。有重义者,暗想岳太尉是个将帅,他父子多有功于世,天下人皆感戴。他今被奸贼所害,若弃了他尸首,久后倘或根寻,那时何处取讨?且抬在九曲偏巷中,多多搬取螺蛳壳,将三人尸首埋压着,休使人知。那岳飞腰间系一条紫绒绦,解下收着,以为日后照证。闻者流涕,见者悲哀。
霞城闻益朋诗云:
遗恨高宗不鉴忠,诚斯墓木撼天风。
赤心为国遗谗没,青史徒修百战功。
钱塘姚震有诗云:
宋朝社稷类东周,南渡扶持赖岳侯。
岂料竟遭奸佞计,忠魂千载恨悠悠。
浦城张琳有诗云:
金人铁骑混风尘,南渡安危系此身。
二帝不归天地老,可怜泉下泣孤臣。
金华洪兆作挽诗云:
十二牌来马首东,偃城憔悴哭相从。
千年宋社孤坟在,百战金兵寸铁空。
径草有灵枝不北,江潮无恙水流东。
堪嗟词客经年过,惆怅遥吟夕照中。
浙之衢州徐应彳鹿有《祭岳王文》云:
呜呼!维王生焉义烈,死矣忠良。恒天心以攘黠虏,每锐志以复封疆。奇勋未入乎凌烟之阁,奸计先成乎偃月之堂。含冤泉壤,地久天长。中原涂炭,故国荒凉。叹狐奔而兔逐,恨狼竟以鸱张。王如在也,必能保全乎社稷;王今没矣,伊谁力挽乎颓阳?鲰生才谫,事类参商。方徙薪乎曲突,奈祸起于萧墙。立身迥异于禽兽,含污忍入于犬羊。舍生取义,扶植纲常。来今往古,人谁不死?轰轰烈烈,万古流芳。呜呼!罄南山之竹,而书情无尽;决东海之波,而流恨难量。王之名,与天地同大;王之德,与日月争光。呜呼哀哉,敬奠一觞。从兹永决,于王是将。
尚飨。
却说秦桧既教杀了岳飞,自知己过,恐留万载骂名,乃使其子秦火喜领修国史,凡有诏书、章疏稍有干连桧者,并皆焚烧。桧又怕天下士大夫之清议,乃具奏曰:"访知天下有意之人,窥伺朝廷动作,而成私史,中间多有邪说,而乱国史。乞给榜禁绝之。"高宗准奏,给榜天下禁革。仍奏升逗俊为观察使副总管,谢其诉告岳飞父子也。升万俟卨为枢密使,谢其故勘岳飞也。此时但从秦贼之意者,则有升用;但忤其意者,轻则贬黜,重则处斩。在前秦桧与枢密使张俊相谋,共杀岳飞父子,曾许他若得事成,以诸将兵权付之,因是二人交情甚密。
桧见岳飞已死,俊无求退之心,仍旧贪掌大权,乃使台臣江邈等纠劾张俊之过。张俊惧得罪,即日上表求退。朝廷准其辞,削去官职兵权,充醴泉观使。张俊快快不悦,但悔无及矣。
第67回
何铸复使如金国
却说岳飞之妻夫人李氏在鄂州,自从岳招讨父子离家一月光景,朝廷来取御札、诏书,言说论功升赏,用此为照。自去之后,又经一月,并无音信。一日心神恍惚,睡卧不宁,又兼夜来梦寐不祥,因唤过女儿银瓶小姐,谓之曰:"我来梦见你父亲回来,手中架着一只鸳鸯,未审吉凶好不?"小姐道:"我夜来亦有一梦,梦见兄与张将军,各人抱着一根木头回来,此梦亦不知如何。母亲且宽心,只待家仆金安回来便知端的。"夫人曰:"吉凶虽未见,梦想早先知。想尔父兄在帝阙,必有着不明之事,致使我母子心神惶惑。今可同尔去天上堂烧香,着王师婆请下神来,问他吉凶。"小姐曰:"母亲所言极善。"夫人即日交王师婆请下神来,连叫:"无事,无事,只有些血光灾,见了便罢。快收拾,快收拾,我回去也。"神既退去,夫人谓王师婆曰:"我夜来梦见相公回家,手中架着鸳鸯一只,不知此梦如何?"师婆曰:"此乃拆散鸳鸯也。"小姐问曰:"我夜来亦梦见兄与张将军,各自抱着一根木头回来,不知此梦如何?"师婆曰:"人还抱一木,是个'休'字。'休',休矣。"娘儿两个听罢,心下惊慌。王师婆向前日:"只才神道说无事,何必心慌。即今春梦,有何定准。请老夫人、小姐且宽心。办言犹未了,只见家仆金安从外走将来,报说:"老夫人,祸事来矣。速准备起行。"夫人慌问其故。金安曰:"今有老相公、小相公与张将军三人,都被朝廷坏了,未知家下如何。"老夫人、小姐听说,吓倒在地。王师婆慌扶起,叫了半晌才醒。夫人与银瓶号哭不胜情。金安曰:"夫人且回家计议,前往临安,收拾相公尸首。"夫人回至室中,银瓶告曰:"父兄与张将军一处受刑,其实不明。初张将军屯兵于淮上,我父兄随使臣宣诏而行。日前又将御书诏敕尽皆取去,必中奸人计也。母亲宜自往临安,以体父兄实迹。"夫人依其言,唤过岳云妻巩氏、次子岳雷,谓之曰:"尔兄年方十二岁跟父出征,同心报国。尔今十一岁矣,颇知人事,凡有家务,须与嫂商议而行。我同尔姐银瓶前往临安,收敛父兄尸首即回。倘或朝廷事干一家,尔径来临安寻我。"夫人分付已毕,即日令金安预备船只,从扬子江而去。
不数日,已至临安,居止于城南驿所。次日,教金安根究相公尸首,金安领命而去。不移时,引着掩埋岳侯者来见夫人。
夫人详悉问之,其人备说岳招讨被秦桧谋杀之时,系旧年腊月二十九日夜,在大理寺狱中勒死。其子岳云与张将军,次日斩于市曹,提牢者将三人尸首去弃暴露墙下。吾因思岳侯名震海宇,谁不钦仰,今日被冤陷而死,安忍暴其尸而不收。乃将三人尸首,掩于一处。现收得岳招讨所系绒绦一条,可为凭信。
夫人接过绒绦视之,呜咽哭泣,泪如珠落。夫人重赏其人,一同前往九曲巷里,有螺蛳壳压盖岳侯三人尸首。夫人教去了所掩螺蛳壳,看见岳太尉形容如生不变,夫人抱而痛哭。因解去其项下绳索,脱却血衣,背上"精忠报国"四字昭然不没,只是皮肤杖痕遍身,腥血鲜红。夫人即令将三人尸首换上新衣服,移尸於别处卜葬。银瓶见父兄死之极惨,乃仰天叹曰:"我父兄一心为国,南征北讨,无有休息,至今日不想被奸臣苦陷杀之。生我女儿,不能为其雪冤,要作何用?"言罢,见道旁有一小深井,背向井边,叫一声苦,只一跳,投落井中而死夫人听得井中水响,回头不见银瓶,已知投入井中,向前伏井呜咽悲哀。金安与众人见着,亦皆流泪,曰:"可怜岳侯父子一门皆受冤死,皇天后土,其亦念之哉!"夫人因银瓶投死井中,痛哭不已。金安劝曰:"死者不可复生,夫人且自养息。可令人捞起小姐尸首,与相公一同埋葬,再得计议。"夫人依其言,即着人捞起银瓶尸首,面不改容。
夫人见之又哭,金安与从人再三劝之方止。即日将其父子抬出埋于西湖之北山栖霞岭下,将张宪埋於东山神寿巷。夫人既收埋了尸首,设祭拜奠讫,与金安一行从人,迳回鄂州,其媳引岳雷、岳霆等半路迎接。归至宅中,立岳侯灵位以祀。未数日,只见秦桧差着亲党王会前来鄂州,抄扎岳飞、张宪二家。王会至岳侯家,录其财产,有每年朝廷钦赐之物,一一皆记某年月日某人送至,俱封记在库。其家产器血,尽行入官。两家人口解到江州。抄其住宅,将秦国夫人李氏并子岳雷、岳霖、岳震、岳霆,岳云长子岳甫、次子岳申,男妇巩氏及家下人口,与张宪家属,编发岭南去讫。
话分两头。却说金国熙宗皇帝,近日听得南朝消息传人燕都,说道岳飞父子于旧年十二月,被秦桧诬以谋反矫诏下大理寺,至二十九日勒死于狱中。其子岳云及部将张宪皆被斩了。
熙宗闻之,喜曰:"体桧所谋,委的不负吾国也。"彼国诸酋闻知岳飞父子已死,无不酌酒称贺云:"和议自此坚矣。"忽兀朮亦上表云:"南朝所可畏者,惟岳飞一人而已。其余不足虑也。请再遣人诣南朝讲和,以体中国之强弱。"熙宗允奏,仍下诏遣萧毅复如中国议和。
萧毅领诏,离了燕地,迳到临安。次早会朝,入见高宗,进上讲和诏书。高宗览罢谓毅曰:"寡人有天下,而养不及亲。
道君皇帝龙升漠北,今无及矣。朕因和议,遣使驰奔驿道,殆无虚日。尔金国皇帝立信誓明,言归我太后。朕不耻和,凡北国有所需求,弗吝与之。及此尚未见太后的实美音,尔金主果有何意?不然,朕跨江临淮,躬御六龙,乘两河忠义之锐气,罄东南屡年漕运之储积,整甲戈,严士马,诚不惮于用兵矣。"萧毅闻高宗之语,心志遑遑,惟领命而已。次日,高宗降出圣旨,着命何铸、曹勋往金国复命。何铸披诏,遂入辞高宗而后行。高宗召至内殿,谕之曰:"朕北望廷闱,无泪可挥。卿见金主,当曰慈亲之在上国,一老人耳。在本国,则所系甚重。
以至诚说之,庶彼有感动。"铸叩首领命而出,与曹勋、萧毅一同离临安,迤逦望北地进发。
及至金国,铸朝见熙宗,首以太后为请,后以复命之辞。
金主曰:"先朝基业已如此矣,岂可辄改!何必固以归太后为请?"何铸奏曰:"吾主以韦太后春秋既高,太上皇龙已遐升,是其欲尽安养之道,无由而致也。且吾主富有天下,而奉颜顺意不及其亲,每退思之暇,遥瞻北廷,春树暮云,晨寝荒凉,未尝不汲汲於衷矣。譬如士民,有切於奉养者,或因事而他出,或羁系於异乡,亦思驰省其亲之面,而尽一日之欢也。
何况贵为天子,锦衣玉食,崇琼瑶华丽之高,居列中官内侍之使令,而经年不获睹其亲者乎?"曹勋亦再三恳请,曰:"陛下若以慈仁之心推及于人,使吾主得以近侍皇太后,非惟佩德不浅,抑且金国有所取用,无不允从矣。"萧毅亦为之请曰:"臣通使中国,宋帝再三致意,以陛下蒙允讲和,深感盛德,每念太上皇及韦后久质在金,今既讲和,须令还国,使梓宫得安于永陵,母子完聚乎内廷,此陛下推及仁爱之至。天下诸侯闻之,皆以陛下不拘人之母,所以广其孝也。不留人之柩,所以昭其信也。为质而复还,所以明其义也。三者尽,而声名洋溢乎中国矣。"金主闻萧毅、何铸、曹勋之言,乃许之,谓何铸曰:"既已讲和事定,即将太上皇并郑后、邢后三梓宫,及韦太后车驾还国,汝可传与宋帝知道。"何铸曰:"臣之命,实悬于陛下一言之下。今回朝,就将陛下玉音传知宋君。宋君必以陛下之言如纶如綍,金石不易也。倘复更变,是臣等不能以达上意,难免藁街之戮矣。"金主曰:"誓书已有许归太后之语,如壁立万仞,岂复有失信之意?汝可回奏知,勿多烦聒。"何铸、曹勋即辞金主而回。金左丞相耶律德谏曰:"陛下虽当与宋讲和,且未可将梓宫及太后还国。宋臣机谋百出,恐有更变,则陛下无复管束矣。"金主曰:"久縻皇后在金,使命往来不息,今既讲和,而又不归之太后,则诸侯闻知,皆以我为无信义主也。况一言已出,岂可复追。"萧毅曰:"太后留金将二十年矣。陛下今若放释,宋君深感陛下之德,自无更变之理。"金主然其言,即遣左宣徽使刘笞以衮冕圭,册帝为大宋皇帝,归徽宗皇帝,显肃皇后郑氏,及懿节皇后邢氏三梓宫,及韦太后车驾。刘筈领命而出。
第68回
和议成洪皓归朝
却说何铸、曹勋回至临安,朝见高宗,曰:"臣领诏书通两国讲和之好,见金主,深达陛下至诚之意,金主允臣许归太上皇梓宫,及韦太后车驾。着臣先回奏知陛下,金主随即遣大臣送到皇太后矣。"高宗闻奏大悦,曰:"若果金主肯归吾皇太后及三梓宫,朕当永怀至德,所谓生死而骨肉者也。"何铸、曹勋既退。次日,金宣徽使刘筈赍金主所赐衮冕圭,册帝为大宋皇帝。仍传递送韦太后还国。高宗受册已毕,设宴款待刘筈,因问之曰:"金主许归太后,约在何日?"刘筈起而对曰:"金主遣臣先传与陛下,皇太后车驾与臣同日离燕地,不久亦至矣。"高宗闻筈所言,喜不自胜。宴罢,次日与廷臣议见太后,当行何礼待之,何铸曰:"金主既归皇太后,陛下须用出郭迎接,以示所重。"高宗然之。即准备銮驾,率群臣出离临安。
行至临平地界,使臣传韦太后车驾将近。帝听了,遂出銮驾迎候。众百官齐齐摆列道边。遥闻前面鼓乐喧哗,车声辚辚,一行从人拥着皇太后车驾来到。众百官拜迎路傍,高宗亲入接见韦后,母于欢悦不自胜。高宗复登銮驾,随太后车驾,一同进入临安。中外军民百姓各排门迎接,无不踊跃欢呼,皆言皇太后复还,朝廷社稷之福也。高宗迎入内殿,率众百官朝贺罢,众臣见太后因久留金国近二十年,北地风霜不常,而后鬓发苍白,各嗟呀不已。高宗再拜曰:"寡人以太后之故,屈耻求和,不吝中国所有,悉从之。今已见慈颜,是寡人之心志满于此矣。"太后愀然不悦,既而泣下,曰:"王以吾车驾南还,遂言满足心志,其如父兄之耻辱何?吾近在金国,时闻得本朝兵势大振,四方从风,其成败胜负之机实在于王。若今专凭讲和,分天下为南北,权各有归,又不知久后孰为君,孰为臣,使中原士民无所专主,礼乐征伐,不统于一人。失先帝创立之洪基,忘不共戴天之雠恨,非英明刚断之主哉。若今不即报复,却使金人养成锐气,鼓勇南来,则王又能安处厂隅,而满其心志乎?"高宗闻后语默然,惟曰:"待寡人与群臣议之。"是日,因奉太后入居慈宁宫。时绍兴十二年秋八月也。
越三日,金行人传到徽宗皇帝及郑、邢二皇后三梓宫。将到临安,乞圣旨预行措置。帝闻此消息,即下命中外宰执,沿途迎接梓宫。丧至,帝更易缌服迎候,安奉三梓宫于龙德别殿。
仍命廷臣仿旧制,执丧哀临三日。至冬十月,帝下诏葬徽宗及郑后于永固陵,以邢后附之。
高宗以和好成,复遣使臣沈昭远、杨愿二人诣金国谢恩,及请归宋行人。教沈昭远贺金主生辰,杨愿贺正旦,贺礼俱用金茶器千两、银酒器万两、锦绮千疋。曹勋谏曰:"陛下遣使诣金谢恩,礼之本。然若以二使为辞,必使外国诸侯闻之,皆以我无制金人之策,惟将竭中国财物以奉承之,似太怯矣。止宜遣一使,通命可也。"高宗不听,竟遣二人而行。沈昭远辞帝,迳赴金国,进上贺生辰及正旦礼物。金主大喜,谓众臣曰:"我知宋帝不负吾国之恩,今遵誓书依期进来礼物,此不失其盟好也。寡人亦须重报之耶?"律德奏曰:"陛下受贺礼,亦在酌宜处之。如逾礼接受,恐中国有讥吾主专意于财物也,非示威于外国计。可循契丹例,不用两接其礼,遣还使人,照依常岁受贺。则诸侯闻之,皆以陛下重于德义,而无有不悦服者矣。"金主从其谏,即遣还使人,不受贺礼,仍以宋行人洪皓、张邵、朱弁还国。诏命已下,适兀朮自汴京渡淮北回朝见金主。
金主以其久劳师在外,甚抚慰之。兀朮奏曰:"臣自领兵南下,不能占寸土以归陛下,甚致损折兵马,耗费粮草,臣之罪不容掩矣。"金主曰:"胜败兵家之常,非尔之不尽心,皆缘未得地利故也,何罪之有!"遂封兀朮为太师,领三省事。兀朮谢恩毕,既闻诏已归宋行人,复奏曰:"中国既成讲和,息争罢战,休养军士,诚亦善事也。主人既归以梓宫、太后,德之至矣。复许归宋行人一起,甚非其利。盖闻洪皓等动有经天纬地之才,如纵之归,是放虎入山,自遗其患,陛下宜早图之。"金主叹曰:"孤失计较矣。"时报宋行人已出了燕地,金主即下命遣七骑漏夜追之。骑兵急迫至淮西,皓等已在舟中矣。骑兵不及捉获,自回金国,不在话下。
却说洪皓与沈昭远等归至京师,朝见高宗。沈昭远复奏知金主不受礼物之意,高宗深服其论,召洪皓、朱弁、张邵入内殿见之。帝亲慰皓曰:"朕以太后未归之时,得卿遗书,着李微持归,寡人甚喜,以为太后在金二十年,未知宁否,虽遣使百辈,不如卿一书。今卿留金十五年而还,忠贯日月,志不忘君,虽汉之苏武不能过是。"洪皓顿首奏曰:"臣在金国,颇知声势。金人所大畏服者,惟有岳飞,至不敢以名呼之,惟曰'岳爷爷'.及闻其死,诸酋皆酌酒相贺。陛下须念先帝受无穷之辱,乘其未及御备,早定大计,不可失也。"帝曰:"割地之约,已有盟誓。今太后车驾才归,即若变更,不足以取信于天下也。"皓曰:"拘小信而失大义,明智者不为也。昔汤武之得天下,若拘小信,则桀、纣不当诛,天下终不能定也。
陛下今以盟誓自拘,而忘切齿之雠,倘洪基为金人所得,陛下竟为南渡之偏安。臣等辛苦半生,亦无益矣。"朱弁亦曰:"陛下与金人讲和,上返梓宫,次迎太后,此皆知时知机之明。然时运而往,或难固执。机动有变,宜鉴未兆。盟可守,而诡诈之心宜默以待之;兵可息,而消弭之术宜详以讲之。金人以黩武为至德,以苟安为太平。虐民而不恤民,广地而不广德,此皆天助中兴之势。若时与机,陛下既知于始,愿图厥终。"高宗见二人陈论剀切,甚称善。皓等已退出,次日降下圣旨,以皓、弁所论下丞相府议之。秦桧见诏下,深恶皓等,曰:"老儒辈才得归国,便有许多话说。"即奏朱弁以初补官易宣教郎直秘阁,除洪皓徽猷阁直学士、提举万寿观。皓自知忤于秦桧,连疏求退,乞终养老母。帝曰:"朕得卿回,正将讲论治道,岂可舍朕去耶。"不允其请。后被桧安置英州,徙袁州,卒。
却说高宗以太后回銮,和好既成,深加秦桧之功,进封桧为秦、魏两国公。诏下,桧自思封两国是与蔡京职同,辞不受。
然桧虽辞,而权柄不下矣。凡是朝廷政令,出其府中,谁敢或违之。时枢密使万俟卨因事入见秦桧,桧与之交论片时,因问卨曰:"岳飞临死时,曾有何言?"卨曰:"曾道,'早信道月长老之言,不落风波之难。'"桧曰:"道月长老何如人?"卨曰:"居金山寺,乃通灵和尚也。"桧曰:"岳飞谋反,必是此人指教。"即差手下提辖官何立,赍信牌前去扬子江金山寺,提取道月长老,解来问罪。何立领了批文,即日离了临安,从扬子江迳往金山寺。到于山门之外,只听得钟声隐隐,磬韵铮铮,正遇着道月长老升堂说法。何立缆下船只,带领一二人,走在众僧群内侍立,且听说了佛法,然后捉他未迟。只见那长老到于法座前,整顿袈裟,燃香问讯,皈依三宝已毕,合了掌,大道一声问讯,遂上法座,盘足结跏而坐,瞑目少刻间,吟出
一偈云:
吾年三十九,是非终日有。不为自己身,只为多开口。
何立自东来,我向西边走。不是佛力大,已平落人手。
道月长老说偈毕,在法座上奄然而逝。众僧齐合掌道:"师父已圆寂去了。"何立见长老坐化而死,吃了一惊,乃取出秦桧帖文与众僧看,曰:"今蒙秦太师差牌,要拘长老,有事究问,不想已坐化而去。只恐其中有诈,使我如何回复太师?"众僧曰:"我师父已知太师差人来拘,故登座说偈而逝。此明白事耳,有何诈伪?"何立曰:"尔众僧须将长老尸骸烧化了,方可回复。"有执事僧曰:"此亦不难。"即令架起柴棚,将长老法身抬上,举火烧之。不移时,飞焰凌空,一声震响,众僧人近前观之,见道月长老已成几根白骨。何立看见,只得与众人回临安去了。众僧乃将道月长老骸骨龛于寺之后塔。
第69回
阴司中岳飞显灵
且说临安城中,有二达者,一名王能,一名李直。因见岳飞父子衔屈而死,家口迁徙岭南;那两耒子秦贼,位至三公师保,官居两国公,一门享福,并无报应。王能心怀不平,叹而谓李直曰:"天地之间,果有鬼神否?"直曰:"有。"能曰:"如何见得是有?"直曰:"壮士死于国事,精神强良,魂爽不散而为豪杰之鬼;忠良死于冤枉,精神衔恨,魂爽不散而为冤屈之鬼。尔不闻杜诗有云:'新鬼还冤旧鬼哭,天阴雨湿声啾啾?'"王能闻其言,乃从而问之曰:"夜间有声啸于梁上者,执灯照之而不见,此乃谓之鬼乎?"直曰:"此不是鬼。
鬼无声也。"能又问曰:"夜间有形现于堂上者,疾往视之而不见,此谓之鬼乎?"直曰:"此不是鬼。鬼无形也。"能曰:"夜间有执物而触人者,用力夺之而不见,此谓之鬼乎?"直曰:"此不是鬼。鬼无声无形,安有气而执物乎?"能曰:"鬼既无声无气无形,则是无鬼矣。"李直曰:"天地之间,有形而无声者,玉石之类也。无声而无形者,鬼神之类也。然鬼神之事,有常有反常。漠然而无形无声,此乃鬼神之常也,而无妖孽矣。从人所为,上违天命而不知怨,下逆人心而不知报,谋杀人命,死于无辜,衔冤吞恨而无伸理。此人虽死,则其神精不散,魂爽犹存。于是鬼神反其常,有成于形,有应于声。应其所作,而兴妖孽以此鬼神实有之矣。汝不闻《左传》有云:'匹夫匹妇强死,其魂魄犹能凭于人,以自淫厉。'如此之言,岂无鬼神乎。"王能曰:"如今岳飞之死,秦贼之奸,天下共知。既有鬼神,为何不加报于奸臣者乎?吾闻在城有伍员之庙,至有灵感。他曾谏吴王,被太宰喜否暗中害之,赐剑而死。
此神之事,与岳飞相仿。神若有灵,必与岳飞父子雪怨。我今与尔赍一炷香,往其庙而告之。"李直曰:"可则可,只不可直言其事。'隔墙须有耳,门外岂无人'.贤友则当仔细,休落奸人手。"二人言毕,乃往庙中拈香,拜而祝之曰:呜呼!神若有知,则能祸人,亦能福人。神若正直,则不加祸于君子,而当加祸于小人可也。神乎神乎,有为耳不忠,为子不孝。入为逆子,出于贼臣。天未降刑,尚欲偷生。神宜先惩,以表有灵;有专于禄位,而不知退。
上弄国柄,下戮同类。天未降刑,尚欲偷生。神宜先惩,以表有灵;有卖权取福,交结朋族。一言不善,祸发如镞。天未降刑,尚欲偷生。神宜先惩,以表有灵;令美之色,媚于君侧。巧笑未足,已亡其国。天未降刑,尚欲偷生。神宜先惩,以表其灵;受托之勤,而蔽主人。矫传宣命,陷害忠臣。天未降刑,尚欲偷生。神宜先惩,以表有灵;见冤不解,问祸乐成。含羞取贵,忍垢求荣。天未降刑,尚欲偷生。神宜先惩,以表有灵。神乎神乎,尔曾受枉,尔曾无伸。如何来之所陈,何不施祸于其身?若忠者必有厄,义者必有穷,尔见忠义而获祐,遇奸佞而伸冤。
非惟去其民患,抑亦有代于天工。神乎神乎,首依吾言而若是,须当上达于天聪。
王能、李直祝毕,不觉眼中迸血,冲冠咬牙,切恨而退。
显神伍员听其所祝,心中大怒,而体自家冤抑相同,即时驾起云端,上表天庭,乞与岳飞父子伸理冤枉。正是:人心生一心,天地悉皆知;善恶若无报,乾坤必有私。
是时,岳飞、岳云、张宪三个冤魂,在于幽冥之中,清清冷冷,袭袭泠泠;于黄泉之下,昏昏黑黑,切切凄凄。岳飞手挽着一条绳索,岳云、张宪手提着己头,叫屈声冤,无从伸诉。其银瓶小姐自撇了母亲,投井而死,时来阴府,寻觅父兄。四面无人,幽魂哽咽,只见空中凄风浙淅,苦雨霏霏。正在悲哭,忽见父兄三个。其父认得女儿,向前扯住问着:"尔为何独自来到此地哭哭哀哀?"银瓶认得是父亲音容,而告之曰:"我与母亲同到临安,寻见父兄尸首,抛了母亲,投井而死,欲来寻觅父兄,一处完聚。"飞谓银瓶曰:"尔为何不在阳间侍奉母亲,却舍了一命,来此寻我?"二人抱头痛哭。那张宪英魂向前说道:"我等受如此屈死,何不去寻一条路哀告上帝,索取奸贼之命?"四人正论间,只见前面一阵黑云来到,驾着一位天神,头戴三叉紫金冠,身披银铠茜红袍,手中捻丈八神枪,腰间带三尺宝剑,身骑白马,驾着黑云,驻于空中高声叫道:"岳招讨,尔父子听着:我乃吴国行人伍员,知尔等冤屈,我已敷奏天庭,今将秦桧绝其宗嗣,他夫妇不久亦死,教永堕地狱,受诸苦楚,无有出期。尔父子一门与张宪,且受世间王爵,血食万年,护国庇民,遇功成行满,佐正天真。尔今即便前去寻他索命。"言讫,隐而不见。岳飞四人拜谢神明,一齐前去寻此奸贼。正是:莫道冤愆无报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
话说秦桧在相府回来,才登德格天楼消遣片时。恰到楼上,便觉眼花缭乱,面前亲见岳飞犹如活时,手挽绳索,走上前来,把秦桧头发揪住。旁有岳云、张宪两个,手持着头,血淋淋的,把秦桧乱打,连声叫着:"老贼!快还我四个人命。"后面转过一女子,浑身是水,叫屈连声,把秦贼往前只一推,从楼梯上直滚到地下。忽有使女因捧茶,正见太师死在地下,慌叫老夫人来到看了,吓得魂不附体。与婢妾上前扶起,到寝室中,待一更时分醒来。夫人问其缘故,秦桧道:"我才到楼上,只见岳飞先在楼上,将我揪住,随后岳云、张宪怒恨乱打,声声叫道'还我命来'.忽后面转过一女子,年近十二三,将我只一推,滚下楼梯来。今吾遍身骨肉疼痛,恰似刀割,如之奈何?"王夫人见说,心中战栗,但曰:"丞相须宽心休养,久当平复。"自此之后,秦桧精神不在,每日恍恍惚惚,似醉如痴,寝食俱废。不拘昼夜,但合眼,便见岳飞三四人向前讨命。有时如铁索之声,有时如刀枪之响。一回叫"爹爹",乃是女子之音;半晌唤"孩儿",却似将军之语。惊鸡打狗,闭户开门。或吹灯而灭烛,或点火而扬灰。或撤东而转西,或挪南而移北。寂怕着更深夜静,长愁是骤雨狂风。吓得那秦桧睡处不敢熄灯,行处不敢独走。乃与其妻计较:"如此怎生是了!"夫人曰:"太师放心养病。尝闻佛家有解冤释结之门,荐拔升天之路。离城不远有灵隐寺,乃吴浙第一名山,三宝皈依所在。我同相公预办香烛斋供,往灵隐中供佛斋僧,修理法事,忏我夫妻所作罪业,拔他父子早登仙境,自能消其愆矣。"秦桧闻之大喜,曰:"若果有是处,谨仗佛力能消吾夫妇之尤,诚幸事也。"即分付何立安排车马,明日早诣灵隐寺。何立领钧旨预整车马伺候。
第70回
秦桧遇风魔行者
却说秦桧与王氏一行侍从,迳往灵隐寺。将近山门,寺中僧官已先有人报知,领着众僧,各执香出十里外迎接。秦桧与王氏随路观玩景致。怎见得好景,有诗为证:鹫岭郁岧峣,龙宫隐寂寥。
楼观沧海日,门对浙江潮。
桂子月中发,天香云外飘。
扪萝登塔远,接竹引泉遥。
秦桧与王氏车马已到寺门,出轿从东廊而入,见壁上俱是名贤骚客留题。桧甚好文墨,其诗从一读过,看至后,有一新
题云:
缚虎何难纵虎难,无言终日倚阑干。
三人眼内衔冤泪,流入襟怀透胆寒。
秦桧看罢,茫然自失,慌问住持曰:"此诗何人所题?"住持曰:"近日本寺中新来一个风魔小行者写来,实未识其主意。"秦桧暗想:头一句是我夫人在东窗下写出,再无他人知道。今观此诗,甚是奇怪。乃谓住持曰:"尔可叫此行者来见。"住持禀曰:"此人风颠不常,言语鄙野,丞相若召来见,恐有冲触,则一寺僧行皆及罪矣。"桧曰:"既道风魔,吾岂深责之。速宜叫来。"住持不得已,迳进厨下,寻得行者,来到法堂前参见秦桧。桧问曰:"东廊下从末一题,是尔记写得来?或是自作?明言之,吾重赏汝。"行者曰:"这诗是尔做来,却是我写来。"桧与王氏听了,心下悚焉。又问曰:"既是尔写来,缘何将'胆'字恁的放大写?"行者笑曰:"我'胆'字大,又不如你胆更大,上不怕天,下不怕地。"夫人王氏见行者言语詖遁,谓桧曰:"此人张狂风势,丞相何必泥问之。"桧默然,惟点头而已。顷间,众僧请丞相行香。桧遂与王氏行到殿上,参拜诸佛。但闻香风霭霭,钟鼓铿铮,行礼毕,复转到方丈。茶汤已罢,遂进上斋供。众僧拜跪阶前,请丞相、夫人人后堂受斋。桧已进于后堂,坐立不安,心下只犹豫行者言语,仍令人唤过行者。众僧俱进前禀曰:"适间风行者见太师于法堂,胡言乱语,不识忌讳,望太师宽恕,不必再召他。"桧曰:"只引得来,吾自有事问之。"众僧不敢再告,复来寻,见行者正在厨下,向灶烧火。住持责之曰:"才间秦太师敬来寺中,修设斋醮,见尔风颠乱语,要问汝之罪。今又着来唤汝,急前去伏谢,不得再有狂言。"行者惟呵呵含笑不已,手挟着火筒,迳走到太师面前跪倒。桧令何立以斋赏之。何立领命,将过两个大斋,赐与行者。行者接过手来,将两个馒头用手劈开,把里面馅都倾在地。桧怒责之曰:"吾之所赐,行者何得将馅都倾了?"行者曰:"我倾馅,赶不上尔倾馅。"桧曰:"坏却一个则可,何得两个都坏了?"行者曰:"我坏两个,更强似尔坏了三四个。"秦桧听了,愈加不悦。夫人王氏问之曰:"尔风魔症侯,从长而得,或幼少沾受?"行者曰:"夫人问我如何?"王氏曰:"若是从长染此症侯,则可调理。吾令丞相请人为尔医治。"行者曰:"不瞒夫人说,小行者此症候,实长大因在东窗下伤凉得来。"王氏惊惧莫对。桧曰:"若果如是,吾即召人医汝。"行者曰,"我这病如今医不得了。"桧曰:"既非幼少沾疾,如何医不得?"行者曰:"今来无了药,家无了附子,如何解得此病?"夫人王氏曰:"丞相不须再三问此疯狂人,任从其去矣。"秦桧曰:"虽是颠魔言语,其实寓有讥讽深意。某心下如何不详问之?"桧疑贰莫决。又谓行者曰:"尔有法名否?"行者曰:"小人法名守一。"桧曰:"尔委的自能诗,或人教尔写得来?"行者曰:"我因疯得了胡言胡语,才能作出来。"桧曰:"既是尔能吟诗,指我为题,当面前做得一篇,即与披剃为僧,给与度牒。"行者合掌拜谢,将火筒于地上吹开,画出诗来:久闻大德至公勤,占夺朝中第一勋。
都总忠良扶圣主,堂宣功业庇生民。
行者写了四句,下韵不凑。桧曰:"尔既能题诗,如何不做全篇?"行者云:"若见诗全,尔之死期近矣。"左右叱之曰:"丞相跟前休得乱道。"桧曰:"我不怪汝,即宜凑起下韵。"
行者又将火筒于地画写云:
有谋解使诸方用,闭智能令四海遵。
贤相一心调国政,路行人道感皇恩。
秦桧看诗罢,教何立在会司部给与度牒,着他剃头为僧。
行者道:"我不去,我不去。你杀了人,却着我去剃头。"桧倚住倚屏,半晌间心下踌躇。瞧见行者将火筒在手中战战兢兢执之,因问曰:"尔手所执火筒,缘何不放于厨下?"行者道:"此火筒有些歹处,虽战战兢兢执之,亦不敢放下。"桧曰:"只是一节竹,有何歹处?直说将来我听。"行者曰:"有人吹着他,便送得一火鬼灰飞烟灭。虽是一节竹,他两头相通,若不是我拿住呵,少时引得狼烟来,坏了人家舍积。"王氏因见行者言语有在,亦自惊疑,阻桧曰:"丞相只顾问此风魔之人,得何因由?观其言语题诗,都寓着藏头继意,又省不得,问之重教惑乱心曲也。"行者曰:"诗既省不得,只怕不是顺理做的。尔看那横行么?"秦桧闻其说,将其诗横看,乃寓八字:"久占都堂,有闭贤路。"桧大怒,曰:"吾乃朝中宰相,谁不惧?谅尔这小秃,敢如是无礼?"即令左右推出阶前杖之。左右领令,将行者才待拿下,行者扯住案脚,大叫曰:"我触犯丞相,只是无礼,不曾杀了大臣,如何便要杖我?"左右只管乱拖将去。夫人王氏劝之曰:"他本是疯癫之人,太师何必深怒之?丞相可以宽容。"桧从其劝,遂叫放了。夫人曰:"令此风行者去西廊下吃饭,休使再在丞相面前乱语。"众僧人恐惧,一齐向前,把行者推向西廊下。行者连叫:"慢推着,夫人令我去西廊下吃饭,她却要往东窗下饲饭。"言罢,一直走往西廊下去了。秦桧与夫人心下快快,自相谓曰:"好怪哉,我此一来,本待设斋供佛,忏解罪尤,不想遇着这风行者,说出我平昔所为,不由我心中不展转也。"夫人曰:"如今佛事完成,丞相须回府,又作计较。"桧即分付何立,备奉僧人经钱,整车轿回府。何立领诺措置去了。寺中僧行各拜谢送出山门外。
秦桧归至临安,后其病稍愈,每升堂,日晏乃出,百官伺候起居,必待桧有命然后敢退。时岳州赍到公文,桧闻说"岳"字,即怀畏惧,因奏将"岳州"改作"纯州".话分两头。昔者大理寺丞周三畏,因屈问于岳飞,乃弃职归山。自知秦桧后必根究捕获,尝密遣人于临安体探消息。近日,人报秦桧于灵隐寺修礼佛事悔,言欲忏释罪愆,周三畏闻之,叹曰:"天作孽,犹可违;自作孽,不可活。秦贼之谓也。
忏悔其能免耶!"即与一二童仆,欲为远遁之计。行至鄂州,坐息邮亭中,于壁上题诗一首云:自古高官必有危,全忠全孝岂全局。
武昌门外千株柳,只见杨花不见飞。
周三畏题罢即行,入于丹霞山之绝顶,修炼自养。人罕见之,后不知所终。
却说金主自讲和以后,日与大臣议论国政。忽报废齐王刘豫死,金主曰:"刘豫初事朕,即封为齐王,以为南朝藩镇,那时朕甚爱重之。及因败折本国人马,不能承朕志,罢黜之,数年间寥寞无能为矣。今闻其死,寡人不觉伤感。"左丞相耶律德奏曰"陛下怀及远人,德之至矣。以是推于天下,何所不服哉!"金主曰:"中国使臣王伦现留本回未遣,寡人欲封为平滦二路都转运使,尔众臣以为可乎?"耶律德曰:"只恐其人重义,不肯就职。"金主曰:"朕以刘豫礼待之,后必肯从。"即下诏往河间召王伦入见,金主以其至,谓之曰:"寡人甚爱行人文学,今将封尔平滦二路都转运使,宜即就职。"伦奏曰:"臣奉命而来,非降也。今以是职授臣,何所谓哉?"金主曰:"行人若肯委心归顺,就领是职,久后当重用尔。不然,难以归中国矣。"伦曰:"臣未离京师时,已将此颈付于度外,今因不受他国封爵见杀,名亦正也,复何恨焉。"金主怒曰:"尔道我国无利刃乎?"伦曰:"刃虽利,非杀行人者耶。"金主益怒,命武臣将帛勒之于阶下。伦知难免祸,遂冠带南向再拜恸哭曰:"先臣文正公以直道辅两朝,天下所知。今臣将命被留于金,金主欲污以伪职,臣敢爱一死以辱君命哉!"金主令左右用刑,一时间将王伦缢死于阶下。金主命曳出之,后葬于燕山。于是金都城雨雹二日。闻者哀之。
河间消息传人京师,高宗闻得金主杀了行人王伦,大怒,欲起倾国之兵,与金主决一雌雄。枢密使万俟卨奏曰:"陛下勿以小忿而损国计。朝廷以初议和,军士终得休息。今因杀行人之故,又复劳动士马,未见其利也。纵金主失盟,陛下正在守德以待,候府库财充,粮料赡足,乘久养之锐气,干戈一临,丑虏可灭矣孙。"高宗怒未息。忽报提举太平观刘子羽卒,前中丞何铸亦奏曰:"边庭将士日已丧亡,陛下且宽征伐,以待天命也。"高宗允奏,遂寝其事。
第71回
弑熙宗颜亮弄权
冬十二月,有星孛于西南,高宗下诏求言。时,张浚被贬连州,闻帝有求言之诏,欲上疏论时事,以母太夫人许氏年高,恐言之必被祸,累及其亲,惟怏怏怅然而已。每临席坐,必出奋怒之声。其母问之曰:"有何激切而若是哉?"浚具言告母曰:"儿因星变谏上,已被谪黜。今圣上有诏求言,吾将具疏陈论时事,恐累及吾亲,而不敢言之故也。"许氏笑曰:"吾儿所虑,有愧先人多矣。昔尔父在绍圣初举制科策有曰:'臣宁言而死于斧钺,不忍不言而负陛下。'至今此策使人读之,见其忠义凛然。尔食朝廷俸禄,欲言时事以遂乎志,被一妇人所掣,非大丈夫也。"浚闻母言,意遂决。即上疏言:"当今事势,如养大疽子头目心间,不决不止。迟则祸大而难决,疾则祸轻而易治。惟陛下谋之于心,谨察情伪,使在我有不可犯之势,庶几社稷安全。不然,后将噬脐。异时以国与敌者反归罪正议,此臣所以食不下咽,夕不能安也。"高宗览疏,以示于秦桧。桧奏曰:"天下已太平矣。张浚所陈,意欲陛下复用兵,以毒下民也。乞再贬之,以为惩戒。"高宗曰:"疏章所论,亦时政之大纲,不允则已,何必仍谪之哉。"遂不听。桧语塞而退,次日不由上知,矫诏贬张浚于郓州,群臣莫敢言者。
清远军节度副使赵鼎闻知浚上疏复被贬,乃叹曰:"吾与浚同列于朝,政事相亲,犹如兄弟。今吾二人因忤于秦桧,两遭谪出。今浚拳拳忠于朝廷,连被远放,吾且病羸,其能久任乎。"鼎因感慨深切,得疾愈重,自知不能起,先书墓中石,记其住居乡里,及朝廷除拜岁月日,题铭旌云:"身骑箕尾归天上,气作山河壮本朝。"遗言嘱其子汾曰:"秦桧必欲杀我,我死汝曹无患。不然,祸及一家矣。但我死后,乞请骸骨归葬。"遂不食而死,时五十九岁。时十七年冬十月也。
高宗闻赵鼎卒于清远军,伤悼不已,因谓廷臣曰:"鼎忠贞事朕,虽唐之魏征亦不过是。初曾决策,北伐中外,诸臣不及者远矣。值国事倥偬之日,而遂物故,朕实重感之也。"签书枢密院事楼炤奏曰:"鼎之雄才,举国莫及。为不附和议,贬卒于外。然其忠心贯于日月,诚不愧古之贤相也,致使陛下称羡不已。臣等亦当退思补过,以慰陛下之万一。"高宗大悦,即下诏以赵鼎灵柩归葬。楼炤复奏曰:"此鼎之初志耳。陛下若成之,则鼎九原感戴也。"诏下清远军,当道官司优具丧仪,将赵鼎灵柩归乡里以葬,不在话下。
却说金国司天台官律耶礼奏知熙宗:"臣昨观天象,见南北二颗星,一主将位,一主相职,其大如斗,从天上坠下,流光四散,应南朝本国损一将相;又且近北帝星不明,更防本国有贼臣窃盗神器之祸。"熙宗闻奏,正犹豫间,忽边庭有文书来到,中国前左丞相赵鼎已卒。熙宗闻报嗟呀,自谓台官所奏不差,实未知吾国所丧者是谁。未数日,又报金太师领三省事兀朮卒。众臣皆惊,熙宗涕然泪下,曰:"兀朮既死,吾国势孤矣。"兀朮既卒,熙宗与众臣商议,谁可复居重任,总理国事。
众臣皆以"完颜亮太祖之孙,是人名望素重,陛下若委任之,可保金国无事也。"熙宗曰:"卿言正合孤意。"副左丞宗贤谏曰:"完颜亮为人栗急,性忌残忍,非国之瑚琏也。陛下宜再择有德者任之。若用完颜亮,必起萧墙之祸矣。"熙宗不从其谏,即封完颜亮为平章政事,进为右丞相。亮既得政,谄誉金主,引用有势望子孙,渐黜退其违己者。熙宗大悦,复升完颜亮为太保,领三省事,号与兀朮同矣。完颜亮宠遇日隆,立朝益无忌惮。众百官缄口,莫有敢言之者。自是熙宗退朝,日与完颜亮宴于后池,极其欢乐,必完颜亮醉,方许退出。亮离后池,尝值日晡之际。完颜亮或醉不能举动,熙宗则命宫妃扶掖而出。因是完颜亮遂有篡逆之意,只是未得机会也。国之政事,委于裴蒲皇后听理。熙宗坐朝日少,惟思饮酒纵乐。朝官以裴蒲后理政,往往因之以取宰相。
金皇统九年五月,熙宗与众臣议曰:"寡人欲继嗣备承大统,尔众臣以为可否?"宗贤谏曰:"国既有嗣,东宫德誉日闻,足可以代天位。陛下如再立之,适以起其争端也,非善后计哉。"熙宗曰:"上国有四五王者,亦使镇领封疆,各守其位,遇有一登大宝,则众心自服矣,何争之有。"耶律德复谏曰:"昔者封王爵各酋一方,非立继嗣之谓,实使居藩镇以辅翼王室也。今陛下若复立一东君,则权柄不一,必有后患矣。"熙宗见众臣谏之意切,遂退入后宫,与裴蒲后商议。后曰:"此事出陛下意。据臣妾论之,极悖理也。"熙宗心不能平。
过数日,后每以言激之。熙宗怒,尝欲杀后,恐众臣议论,故衔心下。朔日,熙宗临朝罢,退入后宫。宫妃奉进宴席,熙宗纵酒自遣。适裴蒲后朝见,劝熙宗饮酒,至半酣,后曰:"陛下屡日纵饮,中外皆以太保完颜亮将起叛逆意,陛下须谨慎之。"熙宗曰:"完颜亮是寡人亲信之臣,岂有是事?尔休听众臣所言。"后曰:"大诈似忠。正是谄誉陛下,得近侍左右,而起谋意也。"熙宗默然,后亦不敢再谏。金主将就寝,忽大风骤雨,雷电震坏寝殿。见鸱尾有火,飞入金主寝内,霎时间四处通红,将熙宗龙床帏幔皆烧着。宫人大惊,忙扶熙宗趋出别殿避之。熙宗被酒未醒,宫中烈焰迸天。裴蒲后恐奸人乘势作乱,不开宫中门钥,惟令众侍官即时救灭其火。近三更,火势方灭,止是烧了后宫寝殿。次日又大风坏民居官舍五十所,瓦木人畜皆飘飏十数里,死伤者数百人。熙宗以天变特异,肆赦重罪,因问廷臣曰:"天变若是,谁使为之?"副丞宗贤奏曰:"完颜亮专权自恃,横行中外。又日前台官奏,北边帝星失明。今颜亮每有不轨之谋,故天示大变以警陛下也。"熙宗不悦,即放颜亮于云中,以修天谴,不提。
却说完颜亮被夺去官职,放逐出云中,怏怏不已,自曰:"他日若得大位,当以宗贤骨为泥粉,方雪吾恨也。"因与心腹人堇孛太济、完黑豹议曰:"吾以得大位在掌握中,谁知已被放出。是谋之不成,反得其祸也。"堇孛太济曰:"金主荒淫,纵酒无度,不久必取于公也。"亮曰:"汝焉知后当复取?"堇孛太济曰:"金主之侧,皆公昔日所引用之人。彼深感公德,岂肯忘之而致公于度外不报哉?吾是以知公必复取也。"亮未信,密地遣人于金国体探消息。越两月,人报曰:"金主日前因纵饮宫中,裴蒲皇后言激其怒,被金主以手刃杀之,复立胙王妃撒卯纳于宫中。每要取用太保,众臣力阻之未果。又杀其左司郎中三合,即今要取太保代其职矣。"亮闻之大喜,曰:"若果如是,足遂吾志也。"言未毕,,忽使臣赍金主诏命来云中,复召完颜亮为平章政事。亮得诏,望北谢恩毕,着使臣先回,与堇孛太济议曰:"事不宜迟,迟则有变。
称此机会,大位可图也。"堇孛太济曰:"公可随诏入朝,吾以精壮士傍立,遇金主迎候公,即刺杀之。复教完黑豹部领军马一万,埋伏城外,候内有动静,乘势杀人。金主近臣皆公之故旧,必无不从者矣。"亮大悦:"此计甚妙!"即日准备停当。
次日离云中,迳诣燕京,入见金主。
金主听得完颜亮来到,亲出御阶前迎候。亮先入,堇孛太济与侍从壮士一拥而进,中官阻当之,曰:"禁阙中岂许诸人乱入!"堇孛太济叱曰:"金主有召,谁教尔阻拦?"完颜亮近金主前掣出短刀,金主见势不利,大叫曰:"完平章果有谋意,吾未信,今日做将来也。"即叫:"文武何在?"言未毕,完颜亮一刀刺透咽喉,熙宗血喷而倒。武臣刘嘉远撞出曰:"谋君贼休走!"举铜锤望完颜亮打来,颜亮躲过。堇孛太济喝曰:"匹夫敢无礼也!"一戟刺中嘉远胸膛而死。中外哄动,欲来救护。完黑豹一彪人马从城外杀入,金主前后侍臣尽完颜亮所荐,皆不动手,谁敢再出放对者。亮即下令曰:"金主荒淫无度,纵酒杀了裴蒲皇后,及忠贞之臣左司郎中三合。今吾杀之,复立贤君以安金国。敢有异议者,以刘嘉远为例。"众臣缄口,中外恐惧,只得听允也。
亮即以撒真太后临朝,自于外殿听政。封堇孛太济为左丞相,完黑豹为金吾大将军,以宗室萧裕为尚书左丞,萧玉为礼部尚书。其金主近侍亲臣,各就原职。搜罗致仇臣僚杀之。惟宗贤、耶律德知机,预先备下走路,比及完颜亮入燕都,宗贤与耶律德逃往中国,隐匿江湖不出,竟能免于祸矣。时,完颜亮诛其亲属,复杀太宗子孙七十余人,粘没喝子孙三十余人,诸宗室五十余人。太宗、粘没喝后皆绝矣。
第72回
东阳市施全死义
却说边庭消息飞报入中国。近臣奏知,高宗闻之大喜,曰:"金主已被杀,朕无忧矣。"众臣请曰:"乘其国中无主,起兵伐之,可以报先帝耻也。"秦桧谏曰:"金主虽亡,必完颜亮理政。其臣僚俱是亲信,皆倾心竭力,以扶新主亮也。且兼北方士马精强,屡年丰熟,廪有陈积,陛下不可仓卒伐之。"高宗允桧议,自以金国兀朮、熙宗已亡,无敢有犯南朝者,每日幸秦桧第宅取乐,赐桧银万两,丝绢万疋,钱万缗,彩色千疋,及出入车驾。加封桧妻王氏两国夫人,子秦熺学士承旨,熺妻郡夫人,孙秦埙、秦堪、秦坦并除直秘阁,赐三品服。自是秦桧恩遇日加,横行朝廷,再无忌惮矣。出入城中,百姓望见,一许之地,即要躲匿。若迟了手脚,即将眼睛去之。人畏惧其来,犹如猛虎也。
有后军施全,见其威势独压,心怀不平。自念岳太尉父子功勋甚著,亦遭屈陷死,全家迁徙岭南。若使苍天有眼,肯容此之极恶哉!昔春秋时赵襄子杀智伯,漆其头以为饮器。智伯之臣豫让,欲为之报仇,乃诈为刑人,挟短刃入襄子宫中涂厕,待襄子来而行刺。襄子至厕心动,令人四下搜捉,乃得豫让。左右欲杀之,襄子曰:"智伯死无后,而此人欲为报仇,真忠义士也,吾谨避之耳。"因放豫让。让又漆身为癞,吞炭为哑,使人不及识也。后伏于桥下俟杀襄子。襄子将过桥,其马先惊,因令左右搜寻,复得豫让,襄子斯杀之矣。且豫让为人臣,而为君报仇,诚大义也。吾与岳侯,本非同僚亲族。只想着高宗南渡,汴京失守,若非岳侯父子,岂有今日?所恨被奸臣秦桧伺其成功之日,连发十三道金字牌召回车马,又构陷张宪,连词害死于狱中。以此等冤屈,使我衷肠如何不激烈哉!来日往临安城中,伺着秦贼出入朝时,尽我气力戮之,少快平生志也。
施全次日早进于城中僻处等候。不移时,五花头搭已过,道声秦桧趋朝。施全遥望见秦桧未曾乘马,只坐一小轿,轿之三面皆用布板遮闭,前后尽是毡帘围绕,手下随从者不计其数。施全自忖:"此贼原来亦知防人暗算,先自如此谨慎。吾主意至此,若杀得此贼,一以为苍生除害,二以报岳侯冤极。
事不成,亦做着奇男子也。"言罢,秦桧抬轿近前,施全拔出利刃,望轿幔直刺进去。不想轿毡厚密,如何及得桧身,被侍从提辖官一齐将施全捉住,解往秦府来。秦桧令押过施全,问其姓名。施全并无惧色,曰:"吾乃东平人氏,姓施名全,官授后军之职。"桧曰:"谁教尔来行刺?说出那人,我便饶汝。"施全厉声叱曰:"汝乃罔君败国之贼,天下谁不欲杀之,岂独我乎!"桧怒曰:"必有人唆令他来,不打不认。"教狱卒痛打。
施全大叫曰:"我想起岳家父子与天下之人,皆欲剿灭虏寇,以报国仇,独有尔暗通金国,专主讲和,却乃谋杀岳家父子,以快金人之愤,致使中原不可再复,虏贼任是猖獗。只今普天之下,莫不欲生啖尔肉,为岳侯报仇也。今事不成,有死而已,老贼何固问我是谁教来乎!"秦桧听了莫对,惟教拿送大理寺狱,取招罪,押赴东阳市斩之。后人有赞施全仗义云:烈烈轰轰士,求仁竟弗难。
春秋称豫让,宋代有施全。
怒气江河汰,忠言星斗寒。
东阳甘就戮,千戴史斑斑。
自此秦桧出入,每用五十余人,长刀短剑,前后随行。桧退入燕居,闷闷不悦,王氏问之:"丞相几日尝有忧色,其实何故?"桧曰:"日前因趋朝,半道偶被一小军官,将行刺于我,为提辖官所捉,押归府中,体问其名目,乃具东平人施全。
吾以重刑拷勘,问其是谁唆令,甚被其赫厉一顿,竟令押赴大理寺狱取招,斩于东阳市中。自斩施全后,自觉神思疲倦,旧疾复作,竟不知所以也。"王氏曰:"昔与丞相往灵隐寺修斋,曾教风行者题诗,未得全韵,及丞相责令凑之,风行者道:'若要诗全,不利于丞相矣。'今此人名为施拿,莫非风行者唆指来谋丞相?"秦桧听罢猛省曰:"夫人言是也。"即唤何立近前,谓之曰:"尔可带领提辖官数人,前往灵隐寺捕获风行者,不可有误。若恁前如道月长老事,二罪俱罚。"何立领了钧旨,与提辖官迳到灵隐寺来,寻见风行者,何立一把手捉住,曰:"秦丞相令来拿尔,即宜赴行。"风行者笑曰:"何恁性急,只吾一人,身不满四尺,手无缚鸡力,岂能走脱此寺乎。日前小人因言语触犯丞相,自知罪过,正待沐浴更衣,敬诣秦府中叩首请死,何用固执之。尔众人且放手立于居舍处,待我入僧房中更了衣服,即同尔赴府中见丞相,决不连累汝也。"何立等曰:"此言亦是。终不然尔会腾空而去哉。"即放了行者进入房中。何立与一起提辖官围住舍外等待行者,过了一个时辰,尚未出来。何立疑惑,与众人抢入房中,不见了风行者。四下搜寻,并无下落。只近床边桌几上有一小匣,封记上写云:"匣中之物,付秦桧收拆。"何立不免将此小匣,与众提辖官回报太师。太师拆开封,匣内有小帖子,题诗一首云:脱下袈裟起了参,懒于尘世守山庵。
三时斋饭无心恋,百岁功名没意干。
性若白云穿冷袖,心如皓月浸寒潭。
太师问我家何处,只在东南第一山。
秦桧看诗罢,大怒,谓何立曰:"日前拿道月长老,既已卖纵,今又放走风行者,却将此匣来搪塞于我。尔今即往东南第一山捉还风行者,饶尔罪过。若捉不来,本身处斩,全家发配岭南。"何立听罢,惊遑无措,连声应诺领钧旨。出归宅中,与妻子议曰:"我之一命悬于风行者矣。丞相发怒,责吾放走此人,今复令往东南第一山寻讨。我想东南第一山实神仙居止所在,世人如何到得。且风行者,日前在灵隐寺中见他,其人言语不常,非尘俗僧行,终是莫得。今无奈只得领旨前去根究,若空回来,则我一家不免受祸。莫如乘此机而走,庶救一家之迁徙也。"妻子皆号泣而别。次日,何立于相府取天下地理图视之,东南第一山在眙军城,东有山名曰"第一山".怎见得,米元章有诗云:莫论衡庐撞星斗,且是东南第一山。
何立视地理图毕,省得路程,迳望眙军城而去。
第73回
栖霞岭诏立坟祠
却说秦桧自差何立往东南第一山捉捕风行者后,心怀疑惧,白昼间尝闻凄惨冤抑之声,因是病染渐深,日重一日,不能复起视事。时百官有所指挥,亦需禀过然后施行。高宗闻其病体转加,亲幸其第候问之曰:"朕以卿屡日未造朝,知卿染疾莫起,卿之后事欲何,需当朕面陈之。"桧扶病倚于床屏,无一语属后事,惟涕泣而已。久之,乃曰:"愿陛下益坚邻国之欢盟,谨国是之摇动,他无所请也。"高宗曰:"此事实寡人盟誓,卿不必过虑,但自善保其体矣。"其子秦熺伏拜于御前,曰:"臣父若有不幸,望陛下念父之辛勤,以位袭于臣也。"高宗曰:"尔之父居丞相职,尚有不足于众臣。卿今或袭其位,必不能久安。寡人自有处之。"熺见高宗弗允其请,大惧而退。
帝驾已出,桧命执政官各具其经由事呈报。桧能书押者,照在府时依例发遣之。惟一德格天楼四壁上,写张浚、赵鼎子汾、李光、胡寅、胡铨五人名字,必欲杀之,示不忘也。及桧病危不能书押,而得不死矣。是夕,秦桧死。临死时,口中喷出舌头上肉,挣挫呼救命之声,不胜哀苦。童奴皆远远避之。顷间,呕血数升而绝。未数日,其妻王氏偶在庭前,见秦桧身荷巨枷如重囚,悲哀求救,后有数十鬼形者,各执刀斧逐之。王氏凝目观视,见秦桧返顾谓曰:"东窗事犯矣。"言罢,鬼类重打之而去。王氏惊昏在地,众婢妾见,忙扶入房中,气绝身亡。后人有七言八句斥秦桧云:宋祖明良值太平,高宗南渡起胡尘。
奸臣进幸专和议,志士沉埋失用兵。
排逐忠贞居别墅,暗通雠虏耗朝廷。
临危期有天垂报,咬舌谁怜痛楚声。
秦桧既死,次日,事闻于朝。高宗随即下诏,黜其子秦熺罢织闲住。其亲党曹泳等三十二人,皆革去官职,全家迁发,岭南去汔。
高宗仍下诏取还岳侯、张宪家属,命有司营造岳王坟墓,创立祠宇以享之,官其子孙十二人。理宗朝封赠王之六代:武
胜定国军节度使、湖北京西路宣抚使、节制河北诸路招讨使、
兼营田大使、神武后军都统制、太师、开府仪同三司、武昌郡
开国公,谥忠武,追封鄂王岳飞,配享太祖庙;王曾祖考岳成赠太师魏国公,曾祖妣杨氏赠庆国夫人;王考岳和赠太师隋国公,妣姚氏周国夫人;王妻李氏赠秦国夫人;王长子岳云封左武大夫、忠州防御使、武康军节度使,冢妇妻巩氏封恭人;次子岳雷封忠训郎、阁门祗侯;第三子岳霖赠朝奉大夫、敷文阁待制;第四子岳震赠朝奉大夫、提举江南东路常平事;第五子岳霆赠修武郎、阁门祗候;王孙岳云长子岳甫,决于岳申并封承信郎;岳雷长于岳经,次子岳纬,第三子岳纲,第四子岳纪亦各封承信郎,岳霖长子岳琮,次子岳琛咸授承信郎,第三子岳珂封朝请大夫、权尚书户部侍郎、通城县开国男。
今岳王精忠庙同坟所在于西湖栖霞岭,墓道极其美观。四围栽植树木,枝皆南向,诚知王之灵千载之下不忘乎宋也。祠宇前殿,中间塑岳王之像,王之右塑左武大夫、忠州防御使、武康军节度使岳云之像,王之左塑烈文侯张宪之像。后殿中间塑王之父太师隋国公岳和之像,王之母周国夫人姚氏之像,及王之妻秦国夫人李氏之像。旁有贵训郎阁门祗候岳雷、朝清大
夫敷文阁待制岳霖、朝奉大夫提举江南东路常平事岳震、修武
郎阁门祗候岳霆、及王之女号银瓶娘子并张宪夫人。王之将昌
文候徐庆、焕文候董先、辅文候牛皋、崇文候李宝、尚文候王
贵,皆有小像。王之坟后面,乃敕赐褒忠衍福寺,有田百余亩,每岁给之,备充修整祠宇,永崇王之祭祀云耳。武昌有敕建忠烈庙,以祀王之灵。其别光州等处,各有王祠,不在数焉。
后人读史至此,次韵赵子昂一律,曰:宋祚中兴势未离,英雄生死系安危。
班回南士君王诏,逃遁金人令字旗。
奸桧有心终作孽,生民无主竟难支。
堪怜歌舞西湖夕,一度游吟一度悲。
第74回
效颦集东窗事犯
话分两头,续说锦城士入胡生名迪,性志倜傥,涉猎经书,好善恶恶,出于天性。一日自酌小轩之中,饮至半酣,启囊探书而读,偶得秦桧《东窗传》,观未竟,不觉赫然大怒,气涌如山,掷书于地,拍案高吟曰:长脚邪臣长舌妻,忍将忠孝苦谋夷。
天曹默默缘无报,地府冥冥定有私。
黄阁主和千载恨,青衣行酒两君悲。
愚生若得阎罗做,剥此奸回万劫皮。
朗吟数遍,已而就寝。俄见皂衣二人至前,揖曰:"阎君命仆等相招,君宜速行。"生尚醉,不知阎君为谁,问曰:"阎君何人?吾素昧平生,今而见召何也?"皂衣笑曰:"君至则知,不劳详问。"强挽生行。及十余里,乃荒郊之地,烟雨霏微,如深秋之时。前有城郭,而居人亦稠密,往来贸易者,如市廛之状。既而入城,则有殿宇峥嵘,朱门高敞,题曰"曜灵之府",门外守者甚严。皂衣者令一人为伴,一人入白之。少焉出曰:"阎君召子。"生大骇愕,罔知所以。乃趋入门,殿上王者衮衣冕旒,类人间祠庙中绘塑神像。左右列神吏六人,绿袍皂履,高幞广带,各执文簿。阶下侍立五十余众,有牛首马面、长喙朱发者,狰狞可畏。生稽颡阶下。王问曰:"于胡迪耶?"生曰:"然。"王怒曰:"予为儒流,读书习礼,何为怨天怒地,谤鬼侮神乎?"生答曰:"贱子后进之流,早习先圣先贤之道,安贫守分,循理修身,未尝敢怨天尤人,而矧乃侮神谤鬼也。"王曰:"然则'天曹默默缘无报,地府冥冥定有私'之句,孰为之耶?"生方悟为怒秦桧之作,再拜谢曰:"贱子酒酣,罔能持性,偶读奸臣之传,致吟忿恨之诗,颛望神君特垂宽宥。"王呼吏以纸笔令生供款,让曰:"尔好捷笔头,议论古今人之臧否,若所供有理,则增寿放还。若辞意舛讹,则送风刀之狱也。"生谢过再四,援笔而供曰:伏以混沌未分,亦无生而无死;阴阳既判,方有鬼以有神。为桑门传因果之经,知地狱设轮回之报。善者福而恶者祸,理所当然;直之升而屈之沉,亦非谬矣。盖贤愚之异类,若幽显之殊途。是乎不得其平则鸣,匪沽名而钓誉;敢忘非法不道之戒,故罹罪以招愆。出于自然,本乎天性。切念某幼读父书,蚤有功名之志,长承师训,惭无经纬之才。非惟弄月管之毫,拟欲插天门之翼。每夙兴而夜寐,常穷理以修身。读孔圣之微言,思举直而措枉;观王珪之确论,想激浊以扬清。立忠贞欲效松筠;肯衰老甘同蒲柳。天高地厚,深知半世之行藏;日居月诸,洞见一心之妙用。惟尊贤而似宝,第见恶以如雠。闻岳飞父子之冤,欲追求而死诤;既睹秦桧夫妻之恶,便欲得而生吞。
因东窗赞擒虎之言,致北狩失回銮之望。伤忠臣被屠刘而残灭,恨贼子受棺椁以全终。天道何知,神明安在?俾奸回生于有幸,令贤哲死于无辜。谤鬼侮神,岂比滑稽之士;好贤恶佞,实非迂阔之儒。是皆至正之心,焉有偏私之意?饮三杯之狂药,赋八句之鄙吟。虽冒天聪,诚为小过。斯言至矣,惟神鉴之。
王览毕笑曰:"腐儒倔强乃耳。虽然好善恶恶,固君子之所尚也。至夫若得阎罗做,其毁孰甚焉!汝若为阎罗,将吾置于何地?"生曰:"昔者韩擒虎云:'生为上柱国,死作阎罗王'.又寇莱公、江丞相亦尝为是任,明载简册,班班可考。
以此徵之,冥君皆世间正人君子之为也。仆固不敢希韩、寇、江三公之万一,而公正之心,颇有三公之毫末耳。"王曰:"若然,冥官有代,而旧者何之?"生曰:"新者既临,旧官必生人道,而为王公夫人矣。"王顾左右曰:"此人所言,深有玄理。惟其狂直若此,苟不令见之,恐终不信善恶之报,而视幽明之道如风声水月,无所忌惮矣。"即呼绿衣吏,以一白简书云:"右仰普掠狱冥官,即启狴牢,领此儒生,遍视泉局报应。
毋得违错。"既而吏引生之西廊,过殿后三里许,自石洹高数仞,以生铁为门,题曰:"普掠之狱".吏叩门呼之。少焉,夜叉数辈突出,如有擒生之状。吏叱曰:"此儒生也,无罪,阎君令视善恶之报。"以白简示之,夜叉谢生曰:"吾辈以为罪鬼入狱,不知公为书生也。幸勿见怪。"乃启关揖生而入。
其中广袤五十余里,日光惨淡,冷风萧然,四维门牌皆榜名额,东曰"风雷之狱",南曰"火车之狱",西曰"金刚之狱",北曰"溟泠之狱",男女荷铁枷者千余人。又至一小门,则见男子二十余人,皆披发裸体,以巨钉钉其手足于铁床之上,项荷铁枷,举身皆刀杖痕,脓血腥秽,不可近傍。一妇人裳而无衣,惮于铁笼中,一夜叉以沸汤浇之。绿衣吏指下者三人谓生曰:"此秦桧父子与万俟卨,此妇人即桧之妻王氏也。
其他数人乃章惇、蔡京父子、王黼、朱勔、耿南仲、吴开、莫
俦、范琼、丁大全、贾似道,皆其同奸党恶之徒。王遣吾施阴刑,令君观之。"即呼鬼卒五十余众,驱桧等至风雷之狱,缚于铜柱,一卒以鞭扣其环,即有风刀乱至,绕刺其身。桧等体如筛底。良久,震雷一声,击其身如齑粉,血流凝地。少焉,恶风盘旋,吹其骨肉复为人形。吏谓生曰:"此震击者,阴雷也。吹者,业风也。"又呼狱卒驱至金刚之狱,缚桧等于铁床之上,牛头者长哨数声,黑风飘扬,飞戈冲突,碎其肢体。久之,吏呵曰:"已矣。"牛头复哨一声,黑风乃止,飞戈亦息。
又驱至火车之狱,一夜叉以铁挝驱桧等登车,以巨扇拂之,车运如飞,烈焰天作,且焚且碾,顷刻皆为煨烬。狱卒以水洒之,复成人形矣。
第75回
冥司中报应秦桧
是时,绿衣吏又引胡生至观溟泠之狱,见夜叉以长矛贯桧等沉于寒水中,霜刃乱斫,骨肉皆碎。良久,以铁钩挽而出之,仍驱于旧所,以钉钉手足于铜柱,用沸油淋之。饿则食以铁丸,渴则饮以铜汁。吏曰:"此曹凡三日则遍历诸狱,受诸苦楚。三年之后,变为牛羊犬豕,生于凡世,使人烹剥而食其肉。其妻亦为牝豕,与人育雏,食人不沽,亦不免刀烹之苦。
今此众已为畜类于世五十余次矣。"生问曰:"其罪有限乎?"吏曰:"历万劫而无已,岂有限焉。"复引生至西垣,一小门题曰"奸回之狱",荷桎梏者百余人,举身插刃,浑类猥形。生曰:"此曹何人?"吏曰:"是皆历代将相奸回党恶欺君罔上蠹国害民者,每三日亦与秦桧等同受其刑,三年后变为畜类,皆同桧也。"复至南垣,一小门题曰"不忠内臣之狱",内有牝牛数百,皆以铁索贯鼻系于铁柱四围,以火炙之,生曰:"牛,畜类也,何罪而致是耶?"吏曰:"君勿言,姑俟观之。"即呼狱卒以巨扇拂火,须臾烈焰亘天,牛皆不胜其苦,哮吼踯躅,皮肉皆烂。良久,大震一声,皮忽绽裂,突出者皆人。视之俱无须髯,悉寺人也。吏呼夜叉掷于镬汤中烹之。已而皮肉融液,惟有白骨而已。复以冷水沃之,仍复人形。吏请问,曰:"此皆历代宦官,汉之十常侍,唐之李辅国、仇士良、王守澄、田令孜,宋之阎文应、童贯之徒。曩者长养禁中,锦衣玉食,欺枉人主,妒害忠良,浊乱海内,今受此报,应劫而不原也。"复至东壁,男女以千数,皆裸身跣足,或烹剥剖心,或坐烧春磨,哀痛之声,彻闻数里。吏曰:"是皆在生为官为吏,惯污虐民,不孝于亲,不友兄弟,悖负师友,奸淫背夫,为盗为贼,不仁不义者,皆受此报。"生见之大喜,叹曰:"今日始出吾不平之气也。"吏笑携生之手偕出,仍至灵殿,再拜叩首谢曰:"可谓天地无私,鬼神明察,善恶不能遥其责也。"王曰:"尔既见之,心已坦然,更烦为吾作一判文,以枭秦桧父子夫妻之过。"即命吏以纸笔给之,生辞谢弗获,为之判曰:尝谓轩辕得六相而助理万机,则神明应至;虞舜有五臣以揆持百事,而内外平成。苟非怀经天纬地之才,曷敢受调鼎持衡之任。今照奸臣秦桧,斗筲之器,闾阎小人。
虽居宰辅之名,实乃匹夫之辈。獐头鼠目,同至意以逢迎;羊质虎皮,阿邪情而诌谀。岂有论道经邦之志?全无扶危拯溺之心。久占都堂,怀奸谋而肆为僭分,闭塞贤路,固宠渥而妒忌贤良。残伤犹剽掠之徒,贪鄙胜穿窬之盗。既忝职居宰辅,而叨任处公台。惟知黄阁之荣华,罔竭赤心之左右。欺君罔上,擅行予夺之权;嫉善妒能,专起冤诛之典。奸宄逾于莽、操,凶顽尤胜斯、高。以枭獍之心,蝎蛇成性。忠臣义士,尽陷于罗网之中;贼子乱臣,咸置于庙廊之上。视本朝如敝屣,通敌国若宗亲。鸱鹰啄架臂之人,猰犬吠豢牢之主。奸心迷暗,受诡胡兀朮之私盟;凶行荒残,害贤将岳飞之正命。悍妻王氏,不言豹隐,而言放虎之难;愚子秦熺,只顾狼贪,不愿回鸾之幸。一家同情而秽恶,万民共怒以含冤。虽侥幸免乎阳诛,其业报还教阴受。数其罪状,书千张茧纸不能尽其详,察此愆尤,历万劫畜生不足偿其责。合行榜示,幽显同知。
生将稿呈上,王览之大喜,赞曰:"谠正之士也。"生因告曰:"奸回受报,仆已目击,信不诬矣。其他忠臣义士在于何所?愿希一见,以适鄙怀,不胜感幸。"王俛首而思,良久乃曰:"诸公皆生人中为王公大人,享受天禄三十余次矣。寿满天年,仍还原所。子既求见,吾请躬导之。"于是,登舆而前,俾从者殷,生于后,行五里许,但见琼楼玉殿,碧瓦参差,朱牌金字,题曰"忠贤天爵之府".既入,有仙童数百,皆衣紫绡之衣,悬丹霞玉佩,执彩幢绛节,持羽葆花旌,云气缤纷,天花飞舞,鸾啸风唱,仙乐铿锵,异香馥郁,袭人不散。殿上坐者百余人,皆冠通天之冠,衣云锦之裳,蹑珠霓之履,玉珂琼佩,光彩射人。绛绡玉女五百余人,或执五明之扇,或捧八宝之盂,环侍左右。见王至悉降阶迎迓,宾主礼毕,分东西而坐。彩女数人,执玛瑙之壶,捧玻璃之盏,荐龙睛之果,倾凤髓之茶,世罕闻见。茶既毕,王乃道生所见之故,命生致拜,诸公皆答之尽礼,同声赞曰:"先生可谓仁者,能爱人能恶人矣。"乃具席,命生坐于右。生谦退再三,不敢当宾礼。王曰:"诸公以子斯文,故待之厚,何用苦辞。"生乃揖谢而坐。王谓生曰:"座上皆历代忠良之臣,节义之士,在阳则流芳百世,身逝则阴享天恩。每遇明君治世,则生为王侯将相,黼朝廷,功施社稷,以辅雍熙之治也。"言罢,命朱衣一吏送生还,谓生曰:"于寿七十有二,今复延一纪,食肉跃马五十一年。"生大悦,再拜而谢。及辞诸公而出。行十余里,天色渐明。朱衣指谓生曰:"日出处即汝家也。"生挽二吏衣延归谢之。二吏坚却不允。再三挽留,不觉失手而释,即展臂而寝,时漏下五鼓矣。
全文完